那颗泪珠冰冷地滑过温热的脸颊,最终滴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
温热?
谢扶光猛地一僵,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
有温度,有血色,甚至能感觉到晨风吹拂过皮肤时带来的微小刺痛。
她回来了。
她活过来了。
可为什么……感觉不到心跳?
她低头,将手掌按在胸口,那片曾被金色魂梭贯穿的地方,皮肤光洁如初,衣衫完好无损。
但胸腔之内,一片死寂,像一口被填满的枯井,听不到任何回响。
掌心之中,那柄金色的魂梭静静躺着,刃尖上,一抹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凝固,不属于她,却比她自己的心跳更灼人。
远处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轻响,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晨雾中走来。
是老周。
他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他在炸裂的红棺废墟前停下,蹲下身,捻起一撮混着纸钱的灰烬,不由分说地抹在了谢扶光的眉心。
那灰烬冰冷刺骨。
“活回来了,可魂没全回来。”老周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声音沙哑得像在拉扯破旧的风箱,“你把一半的自己,留在了那份拿命换来的契子里。”
三丈之外,萧无咎倒在血泊与纸灰中,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灰,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殿下!”
沈知悔凄厉的喊声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她踉跄着扑过去,双目流下的血泪还未干涸,映得她整个人如同厉鬼。
她一把撕开萧无咎的衣襟,倒吸一口冷气。
那道原本只在他心口的金色符文,此刻竟如疯长的毒藤,向上蔓延至锁骨,向下侵入丹田,仿佛一张金色的蛛网,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彻底绞碎!
这是燃魂为烛的代价!他正在被契约反噬,生命力正被一点点抽干!
沈知悔没有半分犹豫,咬破指尖,就要用医脉秘术施针为他封锁心脉。
可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无力地抓住了。
萧无咎虚弱地睁开眼,拦住了她。
“别……”他咳出一口血,声音轻得像风,“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目光越过沈知悔的肩膀,望向远处那个跪坐在废墟中的身影。
看到她有了血色的脸,他竟扯出一个微弱的笑。
“她回来了……就够了。”
话音刚落,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
“萧无咎!”沈知悔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滔天的怒火与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回头,冲着谢扶光嘶吼,声音里带着泣血的恨意:“他用自己的命换你回来!你满意了?你救他一次,他就能再为你死一次!谢扶光,这就是你要的报应吗!”
回答她的,只有义庄废墟上空盘旋不去的阴风。
韩昭早已带巡检卫封锁了四周。
她没有理会那边的爱恨纠葛,只是用刀鞘拨开烧焦的棺木碎屑。
很快,她的手下在主棺的残骸底下,挖出了七具小了数倍的婴孩尺寸的棺材。
七口棺材,皆是空壳。
唯有棺材底部,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刻着七个不同的生辰八字与姓名。
“头儿,这……”
韩昭拿过手下递来的名录,快速翻看。
当看到其中三个名字时,她瞳孔骤然一缩。
这三人,她有印象。
就在前几日,城中巡检司接到报案,说这三户人家的主心骨,一夜之间变得痴痴傻傻,问什么都记不起来,像是凭空丢了魂。
她瞬间明白了。
那场冥婚,是个连环套。
即便谢扶光没有落入陷阱,只要仪式完成,这七个被提前绑定了魂魄的无辜百姓,就会被强行拖入那具枯骨的躯壳,替她承受所有诅咒与折磨!
好狠毒的手段!
“传我命令!”韩昭眼中杀意凛然,“全城通缉所有身穿紫袍、参与过近期殡葬仪式的礼官!另外,派一队人,立刻潜入城南阴市,给我查!查所有关于‘买命帖’的交易!”
此刻,城中一间废弃的药碾坊内,崔小棠正借着从墙缝里透进的一丝天光,将那半页残图铺在满是灰尘的石磨上。
她用一截捡来的木炭,凭借记忆,飞快地补全着图上缺失的阵眼与符文。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她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她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逆命仪轨》的破解之法,根本不是要另一个人用命去换命。
残图上补全的蝇头小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仪式逆转的真正核心,是需要“执秤人”自愿割舍此生最重的执念,亲手斩断与过去的因果,方能破除魂契。
而不是要别人替她去死!
“原来……他们骗了所有人。”崔小棠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萧无咎的牺牲,根本不在对方的算计之内,那是一场无谓的、悲壮的意外。
而国师那伙人真正的目的,是要逼谢扶光,让她在生死关头,亲手毁掉自己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
那不是国师,不是仇人。
是她的复仇本身。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满口血腥。
她一把撕下自己的衣襟,蘸着指尖的血,飞快地写下几个字,而后将这块血布死死塞进一只送葬队伍里常见的纸马腹中。
她冲出药碾坊,将纸马塞给一个常年游走在阴阳两界的驼背老头。
“送到棺材铺!加急!收件人……”她顿了顿,声音沙哑,“‘待嫁娘’。”
棺材铺内,死气沉沉。
谢扶光盘坐在那具通体漆黑的归魂棺前。
那柄金色的魂梭在她面前悬空飞速旋转,竟从她体内硬生生扯出了七道颜色各异的魂丝。
那是她当年亲手缝入傀儡的七个凶魂的残念。
如今,因冥婚契约的剧烈震荡,这些被她镇压的力量开始反噬了。
老周默默地为角落里一盏积满灰尘的青铜灯添上灯油,点燃。
灯焰升腾,竟是诡异的幽蓝色。
“这些不是外邪,是你当年一刀一刀刻在自己命里的债。”老周的声音在空旷的店铺里回响,“你要走下一步,得先认了它们。”
谢扶光缓缓闭上眼。
那七道魂丝,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毫不留情地钻入她的太阳穴。
剧痛袭来,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看见了戏班少女阿菱临死前哀求的脸,听见了恶霸柳三更不甘的嘶吼,感受到了被她亲手缝进仕女木偶里的百年凶煞那滔天的怨气……
一幕幕,一声声,都是她曾以为的“替天行道”。
许久,她终于睁开眼,眼中那片虚无的死寂,被一丝活人的情绪撕开了一道裂缝。
“我认。”她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不该以为,替天行道,就能洗清满手的血。”
夜半三更,一阵微风吹过,那匹纸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棺材铺的门口,随即化为一滩灰烬,只留下一块染血的布条。
老周拾起布条,借着幽蓝的灯火看完,浑浊的
他沉默良久,最终走到青铜灯前,将灯油瓶里最后几滴灯油,尽数滴在了灯芯上。
“魂归无路,以契为桥,不偿不欠,方得逍遥……”
他低声诵念起一段早已失传的织魂族咒语。
刹那间,归魂棺内壁上那数百根细密的金丝,竟齐齐发出“嗡”的悲鸣,幽光流转,一行全新的小字,在原本的符文之上,缓缓浮现:
“契断之机,在于‘不偿’。”
谢扶光猛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那片比墨更深的漆黑长街。
不偿。
不是偿还,也不是不认,而是……不偿。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冰冷而锋利,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刀。
“他们以为我要报仇雪恨,一步步走进他们的陷阱?”她轻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说话,“不……这一次,我要让他们连债都算不清。”
风从半开的门缝里灌入,吹起她的衣袖。
一枚早已干枯发黑的纸莲花瓣,从她袖中悄然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正是数月前,她从东宫废墟里带回的唯一残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