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方由倾塌的宫墙与断裂的梁木,在血月下天然搭成的戏台。
废墟之上,谢扶光迎风而立。
她手中不再是那根能唤醒亡魂的白玉针。
掌心摊开的,是一卷边缘焦黑、质地泛黄的帛书。
正是老宦官李守拙在极致的恐惧中,颤抖着双手献上的《龙脊葬录》残卷。
这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记载着皇室近三十年来,所有“非正常安葬”的宗亲与宫人。
与其说是葬录,不如说是一本不为人知的死亡名册。
谢扶光垂眸,看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李守拙,这老宦官掌管陵籍四十年,因知晓太多秘密而活得战战兢兢,此刻他将最后的赌注,押在了她身上。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左手食指,在自己唇边轻轻一抹,指尖便沾上了一点殷红的血。
血为墨,指为笔。
她在那残卷的空白处,缓缓写下了第一行字。
笔锋冷厉,如刀刻骨。
“江蓼,癸未年三月初七,奉太后密令,焚无名婴尸三百具,掩其名姓。”
字落下的刹那。
深宫之内,一间充斥着古怪药香的密室里,掌毒嬷嬷江蓼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味剧毒的草药投入沸腾的药炉。
她要做一种能让人的记忆和名字一同腐烂的“忘川散”,彻底抹除谢扶光带来的影响。
然而,就在她伸手去搅动药汁的瞬间——
“滋啦!”
她的整只右手,竟凭空燃起一丛惨白的火焰!
皮肉“滋滋”作响,瞬间焦黑卷曲,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直冲天灵盖!
“啊——!”
江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踉跄后退。
更让她惊恐的是,那炉中原本墨绿色的药汁,竟如活物般翻滚起来,化作数十条细小的黑蛇,尖叫着四散奔逃,钻入墙角缝隙,消失不见。
她的毒,在恐惧她的名字!
同一时刻,京城一处破败的巷弄角落,十二岁的孙小满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死死抱着怀里那个半旧的小布偶。
“姐姐!韩昭姐姐!”她带着哭腔,指着皇宫的方向,小脸煞白,“那个穿黑袍子的老奶奶……她又来了!她嘴里吐出好多虫子,都在吃人的名字!”
一道劲风掠过,巡检副官韩昭稳稳落在她身前,眼神一凛。
她迅速蹲下,掰过孙小满的脚,撬开她那双磨破了的布鞋鞋底。
一层比纸还薄的灰色粉末,赫然黏在鞋底夹层里。
“忘名纸灰。”韩昭冷笑一声,认出了这歹毒玩意儿。
这是江蓼手下的人悄悄在城中各处撒下的,专门针对那些对织魂一族心怀感念的普通人。
只要沾上,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淡忘某些重要的记忆。
“既然她这么爱玩灰,”韩昭将那些纸灰小心翼翼地刮下,混入一个随身携带的香囊中,“那就让她也尝尝,什么是‘铭恩引魂香’。”
说罢,她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不多时,巡检司总署的最高旗杆上,那个不起眼的香囊被高高挂起。
风一吹,无色无味的香气便混着那忘名纸灰,朝着皇宫的方向,悠悠飘去。
而此时的东宫,却是一片死寂。
萧无咎躺在病榻上,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胸口那道共生魂契的印记时隐时现,每一次闪烁都带走他大量的气力。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查得如何了?”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扮作药童的亲信悄无声息地跪在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誊抄的药方,双手奉上:“殿下,查清了。太医院这十年来供给诸位皇子的‘镇魂安神汤’,每一剂都加了微量的‘失忆藤’。”
失忆藤,一种能让人在长期服用后,逐渐淡忘童年创伤与记忆的罕见草药。
萧无咎接过药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幼时,曾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哭喊着寻找被赐死的母妃。
可不知从何时起,母妃的脸在他记忆中,竟一天比一天模糊。
宫中所有人都说,七皇子天性凉薄,连生母之死都能轻易忘怀。
原来不是他凉薄,而是有人处心积虑,要他“忘记”。
唯独他,因体质特殊,常年被怪病折磨,这失忆藤的药效未能完全生效,才为他留下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执念。
“母后……”萧无咎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以为让我忘记母妃的惨死,就能让我变成一个听话的棋子吗?”
他的目光穿透宫墙,望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坤宁宫。
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
“就是这里!”
韩昭一脚踹开院门,带着一队巡检司的精锐冲了进去。
这里是江蓼的一处私宅,平日里用来炼制毒物。
韩昭直奔后院厨房,对着一口看似寻常的土灶冷声道:“挖!”
士兵们得令,几铲子下去,灶底的青砖便被撬开,露出一口漆黑的陶瓮。
瓮口一开,一股浓烈的怨气混合着尸腐味扑面而来!
瓮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骨片。
每一枚骨片上,都用血刻着一个名字,一个生辰。
足有数百枚!
“全是当年被灭口的宫人……”韩昭江蓼怕这些人死后化为怨魂寻仇,便取其指骨刻上名字,镇于这“阴瓮”之中,使其永世不得安宁。
“抬走!抬到唤名台去!”
半个时辰后,皇城废墟的戏台上,那口阴瓮被重重放下。
孙小满被韩昭抱着,小手里攥着一根安魂烛。
“小满,别怕,”韩昭柔声道,“点燃它,你救过的那些叔叔阿姨,就能回家了。”
孙小满点点头,将烛火凑近了瓮口。
火光触及怨气的刹那,“呼”地一声,惨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瓮中的骨片,在火焰中开始逐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每碎裂一片,京城中,便有一处地方,猛地响起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一个正在给主子捶腿的老太监,突然七窍流血,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我认得!我认得那个名字!我不该烧掉名单啊!”
一个掌管浣衣局的宫女,尖叫着将双手插进沸水,疯狂撕扯自己的皮肤:“别找我!是江嬷嬷让我做的!”
今夜的京城,注定无眠。
戏台之上,谢扶光对外界的哀嚎充耳不闻。
她闭目静坐,指尖一缕若有似无的血丝,悄然没入脚下的土地,顺着当年那块“吞名碑”残留的灵脉,如蛇一般,在庞大的地下水网中急速穿行,追溯着罪孽的源头。
最终,血丝停在了皇宫最深处,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之下。
井底,一块被淤泥覆盖的铁牌,被血丝轻轻拂去尘埃。
上面刻着一行小字:【谢氏女婢·阿阮】。
谢扶光猛地睁开双眼。
阿阮,是当年织魂一族旁支里,一个天赋平平,被送入宫中只为求个安稳的记名弟子。
二十年前,她也消失了。
原来,他们连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名弟子,都不肯放过。
“很好,”谢扶光轻声低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份账,我也记下了。”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
坤宁宫的偏殿内,江蓼终于处理好手上的焦炭,在极致的疲惫与恐惧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地里,面前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一个手里拿着仕女木偶,笑得天真烂漫。
另一个胸口插着一根白玉长针,面无表情。
她们看着她,齐声开口,声音空灵而诡异:
“我们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不——!”
江蓼尖叫着从床上弹起,浑身冷汗淋漓。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的床榻,不知何时已被暗红色的血水彻底浸透,粘稠而冰冷。
墙壁上,一行湿漉漉的字迹,正像虫子一样缓缓蠕动着:
【你忘了的,我都记着。】
江蓼连滚带爬地摔下床,疯了一般地冲向门口。
她一把拉开房门,一阵阴冷的夜风吹来,让她浑身一颤。
窗外,屋檐之下,一只半旧的小布偶,正被一根红线吊着,随风轻轻摇晃。
那布偶的一双眼睛,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江蓼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而就在全城的目光都聚焦于皇宫内的这场无声审判时,一名巡检司的夜巡校尉,正策马狂奔在寂静的长街上。
他冲到韩昭面前,翻身下马,声音因急促而变了调。
“副官!不好了!”
韩昭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校尉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惊疑与骇然:“西城乱葬岗的野狗,今夜叫得格外凶,兄弟们过去查看,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