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冥中来,掠过西山古柏,三百二十七只穿着旧衣的布偶衣袂飘飞,仿佛在无声地起舞。
谢扶光盘膝坐在柏树下,眼帘低垂,指尖并未触碰任何一根血丝。
可她的感知,却顺着这三百二十七根深入地脉的线,清晰地探入了京城一座座深宅大院。
她“看”到了。
有人在昏暗的烛火下,颤抖着笔,写下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遗书。
有人将书房内珍藏多年的密信、账本、盟约,一把火投进了铜盆,却在火光中看见一张张孩童的脸在哭嚎,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用水泼灭,抱住一堆烧焦的灰烬痛哭失声。
更有人,深更半夜,长跪于自家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遍遍磕头,直到额角鲜血淋漓,口中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错了,我错了……”
那一场覆盖全城的长梦,已成了扎在他们心头的一根毒刺。
拔不出,也烂不掉,日夜折磨,让他们精神濒临崩溃。
但谢扶光很清楚,仅仅靠梦境,定不了罪。那不过是催化剂。
真正的审判,需要由活人之口,在青天白日之下,亲口说出。
她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冷,对身后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韩昭道:“该让‘名籍院’挂牌了。”
崔府,书房。
四朝元老、当朝太傅崔明远,那双曾为三代帝王起草诏书的手,此刻正抖得不成样子。
他从一本《孝经》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泛黄的桑皮纸。
那上面,正是二十年前,他与一众权臣联名签署的“燎原令”原始盟约。
他想撕了它。
可手指刚刚触碰到纸张边缘,一股灼热的痛感便从指尖传来,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惊恐地缩回手,却见那纸上的墨迹,竟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一行行蝇头小楷,渐渐渗出血色。
一个虚无缥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元衡死不瞑目,李砚卿夜夜焚香,你独活至今,是因你最会装圣贤?”
那是当年联署者中,最先暴毙的两位。
“妖孽!”崔明远怒吼一声,将那张纸狠狠掷于地上,可纸张飘落,却纹丝不损。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清脆悦耳,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瘆人。
“谁?!”
崔明远猛地推开窗户,庭院里空空荡荡,月光如水,洒在假山石上,一片静谧。
不,不是空的。
他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庭院中央那座半人高的石灯笼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布偶。
那布偶穿着一身儒生服,背上用细密的红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崔”字,那针脚,细看之下,竟如一道道索命的咒纹。
崔明远心头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身,想唤自己的贴身书童白砚来。
可他一回头,就看见十六岁的少年,正瘫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双眼翻白,面如金纸,口中正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三更……三更三点……送灯人要来了……你们签的名字,都在火里哭……”
白砚是个孤儿,被崔府收留,平日里只负责抄录一些旧案文书。
他不通术法,却有个怪病——每当看到极其重大的谎言时,眼前的文字便会扭曲,浮现出血色的倒影。
就在今天清晨,他奉命整理太傅的私卷,当看到其中一卷上“忠贞报国”四个大字时,眼前骤然一黑。
那四个字的背后,赫然浮现出另一行血淋淋的小字——“共焚三百二十七童”。
他当场眼前一黑,口中呕出一股腥甜。
此刻他被噩梦缠身,意识正游走于一片火海。
他看见十三个面目不清的孩子围着他转圈,用稚嫩的童音齐声问他:“你抄过的字,算不算帮凶?”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疯了般地扑向厨房,抱起平日里誊写的那些副本,一股脑地全塞进了灶台的火口里!
“烧!都烧了!这些字会吃人!”他状若疯癫。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擒住。
崔明远站在廊下,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冷冷下令:“关入柴房,不许任何人探视。”
次日清晨,京兆府门前。
韩昭亲自率人,抬着一块早已刻好“名籍院”三字的巨大牌匾,请府尹开衙立院。
府尹紧闭大门,拒不接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京兆府外,自发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
数十名百姓手持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他们齐齐跪下,对着府衙高呼:“还我姓名!求朝廷还我们清白!”
人群中,更有几个曾因恐惧而自首的末流官吏,此刻竟披麻戴孝,一步一叩首地来到府前,伏地痛哭:“我当年点了灯,我帮着烧了人!求名籍院记下我的罪,让我死后能有脸去见地下的爹娘!”
哭声、喊声、忏悔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了整座京城。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正是刑部暗档司的老吏,赵九渊!
他翻身下马,踉跄几步,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只沉重的陶罐,冲到韩昭面前,老泪纵横:“韩大人!这是……这是最后一份名册的骨灰!请……请铸碑示众!”
韩昭看着那只陶罐,眼眶一热,她没有去扶赵九渊,而是无比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罪证”。
她转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清越如钟:“传我将令!即刻于此地熔铁!将此罐、此灰、此名册,一体浇铸成碑!立于此地,命名‘唤魂碑’!”
“轰”的一声,百姓之中,爆发出震天的哭喊与叫好声。
有人当场焚香祭拜,更有无数百姓争相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抹在自己额上,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仪式。
深夜,皇陵西侧,一座早已废弃的偏殿内。
谢扶光悄然潜入,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了一个埋藏了二十年的铜盒。
盒内,是织魂一族的至高秘典——《织魂真录》。
她翻开首页,并未念咒,而是以指尖血丝,在空中织就了一面虚影之镜。
镜中,映照出二十年前灭族之夜的画面:族中长老抱着尚在襁褓的她,在烈火中夺路而逃,身后,是冲天的火光与空中回荡的一道冰冷诏令:“凡织魂血脉,皆属逆种,格杀勿论。”
她静静地凝视着镜中那道冰冷的诏令,片刻之后,忽然抬手,一根血丝自她指尖弹出,穿透地面,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精准地连通了城中那座刚刚立起的“唤魂碑”底座。
刹那间,碑上那三百二十七个由骨灰浇铸而成的名字,齐齐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血光,如同有了呼吸。
她低声呢喃:“你们不是证据。”
“你们是,见证人。”
当夜,崔府。
崔明远再度陷入了那场火海之梦。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梦中的他,被迫穿上了祭司的衣袍,亲手点燃了第一堆柴薪。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也烧灼着他的灵魂。
他从剧痛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了中衣。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却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只被烧得焦黑的小布鞋——那是他早夭的独子,幼年时最喜欢穿的那一双。
“啊——!”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终于彻底崩溃。
他意识到,白砚所见并非幻觉,那名为“名录共感”的诅咒,已经穿透了家族血脉,开始清算他最深的罪孽。
他踉跄着爬下床,扑到书案前,提起笔,第一次,不是为了歌功颂德,不是为了构陷忠良,而是写下了一份完整的供状。
他盖上私印,封入信匣。
次日清晨,他命心腹仆从,将信匣秘密送往鸣冤堂,并附上了一句话:“我不求赦免,只求死后,有人肯为我说一句——他也曾悔过。”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养心殿。
皇帝萧承琰一夜未眠,他死死盯着御座背后那面巨大的紫檀木雕龙屏风。
就在刚才,他亲眼看到,那些用金线刺绣的祥云,竟缓缓蠕动,聚合成了一行字。
一行让他通体冰寒的字。
“下一个,是你。”
无形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龙椅之下。
晨雾未散,天光熹微,整座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那座刚刚立起的“唤魂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碑上的名字,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明白,那场由一个傀儡师掀起的风暴,还远未结束。
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西山古柏之上,那三百二十七根没入地脉的血丝,停止了震颤。
风也停了。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悬于枝头的布偶们,忽然齐齐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