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死死攥着那枚铜钱,那句“我要整个名录司一年的预算”像一根滚烫的烙铁,在她掌心滋滋作响。
荒谬,狂妄,贪婪。
然而,就在她怒意升腾的下一秒,殿外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大司录!您快来看!”
韩昭猛地抬头,只见一名年轻司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门外,话都说不囫囵:“门……门口……”
不等他说完,韩昭已大步流星地跨出议事厅。
名录司门前,鸦雀无声。
明明是官衙重地,此刻却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所有守卫都僵在原地,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惊骇。
他们面前,一个身穿素麻布衣的女人安静地站着,肩上扛着一只破旧的木箱,箱体边缘被岁月磨得发白。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的市井烟火隔着一个世界。
正是谢扶光。
“大胆妖人!竟敢擅闯朝廷要地!”一名卫队长总算找回了声音,强压着恐惧拔出佩刀,可刀尖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谢扶光看都未看他一眼。
她只是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平无奇的青铜钱,随手将其置于脚下的第一级石阶上。
“叮”的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就是这一声轻响,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瞬间贯穿了整座名录司。
“哐当——哐当——”
议事厅内,那上百只作为“系统状态指示灯”的布偶,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竟齐刷刷地从架子上翻落下来。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布偶笨拙地转过身,面向大门的方向,用它们那柔软的、没有骨骼的身体,整齐划一地,跪了下去。
仿佛在朝拜它们唯一的神。
那名卫队长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腿一软,几乎也要跟着跪下。
韩昭站在廊下,看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作真正的掌控。
谢扶光抬起眼,目光越过惊骇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韩昭身上。
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来收款。”
“你们欠我的,不止一年预算。”
密室之内,气氛凝重。
萧无咎早已闻讯赶来,此刻正与韩昭一同,看着谢扶光将那只破旧的木箱放在桌上。
箱子打开,没有金银,没有法器。
只有一叠叠用油布精心包裹的册子,整整七十二册。
一股陈旧的墨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是时间沉淀下来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这是……”韩昭声音干涩。
“织魂一族,历代记录的天下冤案原始卷宗。”谢扶光淡淡道,随手抽出一册,摊在他们面前。
那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墨写成,至今依旧漆黑如新,只是纸页早已泛黄发脆。
“京城名录司,号称要为天下亡魂立传,但根据我的系统反馈,你们的数据遗漏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九。”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卷宗的某一页。
“永安七年,北境修长城,三万役夫冻死饿死,名录司录入不足八千。剩下的,是无名无姓的贱籍劳工。”
她的指尖又滑向另一册。
“景平三年,江南大水,官府瞒报,溺亡女婴三千七百余,你们的记录是零。因为在他们看来,未及取名的女婴,不算人。”
“还有边陲战死的无名小卒,被灭门的商贾,被沉塘的怨女……”
谢扶光每说一句,韩昭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她引以为傲的宏大事业,她以为能告慰亡魂的功德碑,在这些冰冷的、尘封了数十上百年的记录面前,竟成了一个笑话。
“我凭什么要用我全族的传承,来替你们这漏洞百出的草台班子填坑?”谢扶光合上账簿,看向萧无咎,“所以,我们来谈谈新的价钱。”
“第一,交出裴文澜。”
“第二,名录司未来三年的经费,提前拨付给我。”
“第三,”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一道皇帝诏书,昭告天下,承认名录之权,源于织魂传承。”
萧无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已经不是交易,这是在动摇国本。
承认一个被先帝定义为“谋逆”的家族,其术法是朝廷权力的源头之一,这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当夜,内阁被连夜召集。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头发花白的大学士气得浑身发抖,“殿下,此举等于承认妖术干政!我朝颜面何存?先帝英明何在?”
“附议!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她能索要一道诏书,明日就能索要一座江山!”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汹涌。
萧无咎端坐主位,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名录。
那是静愆殿中,那三百二十七盏无故亮起的长明灯所对应的名字。
他命人将谢扶光带来的账簿与这份名录逐一比对。
结果,分毫不差。
那些被名录司遗忘的,被世人抛弃的,正是那三百二十七个不肯安息的魂魄。
真相,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萧无咎缓缓起身,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允她所有条件。”
在众臣惊愕的目光中,他补充道:“但诏书措辞,改为‘承先民织魂之志,济苍生之苦,非袭其术,乃彰其德’。”
保全了皇室颜面,也给了谢扶光她想要的承认。
韩昭亲自拿着监国皇子的手令,去了刑部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裴文澜披头散发,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来了。是来杀我,还是来谢我?”
“谢你?”韩昭眼神冰冷。
“当然要谢我。”裴文澜笑得更加肆意,“若不是我,你们怎么会知道,你们引以为傲的‘神迹’,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动一下。”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凑近栅栏,压低了声音。
“告诉你一个秘密。二十年前,我父亲,确实参与了围剿织魂一族。但他也是奉旨行事。”
他一字一顿,眼中满是疯狂的快意:“真正的灭门令,出自先-帝-亲-笔!”
韩昭心头巨震。
“你以为她是什么救世主?你错了……”裴文澜的笑容扭曲而怨毒,“她不是来救人的,她只是……让鬼有了账本。”
话音刚落,他猛地向后倒去,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
当夜,御史中丞裴文澜,于狱中自尽。舌根藏毒,死志已决。
狱卒发现他时,他已经气绝,只是身体还保持着古怪的姿势,用最后一丝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在冰冷的墙上写下了半个字。
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谢”。
京郊,天柱崖。
唤魂碑在月色下静静矗立。
谢扶光在碑前的清泉边,将那七十二册账簿,一册册投入水中。
书页遇水即化,化作点点金色的墨迹,融入泉水。
随即,她取出七十二只巴掌大的空白布偶,依次排开,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轻轻点在布偶眉心。
轰——
火焰瞬间燃起,却并不灼人,也没有丝毫温度,只是亮得惊人,将整座山谷照如白昼。
那火焰并不向上,而是化作一缕缕纤细的火线,从布偶身上升腾而起,每一缕火线,都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个名字。
三万,三千七百,无数个被遗忘的名字,在火焰中重获新生。
它们汇聚成一条光的洪流,咆哮着,奔腾着,直冲京城名录司的方向。
与此同时,名录司主碑发出一声巨响,表面寸寸龟裂。
然而,它没有碎裂,反而在金光中重组,碑面之上,多出了一列全新的篆字——“织魂补遗”。
城中所有人家中,那些作为终端的布偶,双眼同步睁开。
这一次,它们的眼中不再是死寂的灰色,而是映照着漫天星河的,温润的清光。
系统,重启了。
而且,不再需要她的操控。
仪式结束,天色已近黎明。
谢扶光走到一直等在远处的柳婆子面前,将最后一枚“谢价钱”交到她布满老茧的手中。
“账,结清了。”
说完,她转身步入山间愈发浓重的晨雾。
柳婆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她的身影几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无人看见她是如何离开的。
三日后,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包裹,被送到了名录司韩昭的案头。
韩昭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只全新的,完全空白的布偶。
她疑惑地将布偶翻过来,背后,用灿烂如朝阳的金线,绣着一行小字。
“自此以后,每新增一名,自动扣除一文钱,存入‘织魂基金’,用于抚恤冤案遗族。”
韩昭拿着那只布偶,指尖触碰到那行金线,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一个能自行运转,还能自动结算的系统?
这到底是神通,还是规则?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正为这座古老的都城镀上金边。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已经到来。
而它的代价,又将从何处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