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青烟飘忽不定,却又目标明确,径直穿过大半个京城,最终消散在城西一口早已废弃的古井上空。
井旁,一个佝偻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是守碑人,柳婆子。
她满是褶皱的手捧着一瓢清水,水是从京城唯一未被污染的龙首泉眼中取来的最后一瓢。
她将水缓缓倾倒在干涸龟裂的井口石沿上。
清水触石,并未渗下,反而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炙烤,瞬间蒸发成一片白茫。
就在水汽弥漫的中心,井口旁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缝隙里,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叮”地一声,自行弹了出来。
铜钱上,刻着一个古朴的“结”字。
柳婆子小心翼翼地拾起这枚“结”字钱,转身走向不远处一座被荒草掩盖的残破石碑。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洗得褪了色的布偶,将铜钱塞入布偶空空如也的掌心。
而后,她将布偶端正地摆放在石碑前,点燃了三支安魂香。
香烟袅袅,火光摇曳。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坚硬的石碑,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缝。
一卷被秘法封存的玉简,从缝隙中缓缓滑出。
柳婆子颤抖着展开玉简,上面只有一行血色刻字:
“账承血誓,继者非姓,惟心不昧。”
继任者,不看血脉,只看本心。
这便是谢扶光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规则。
同一时刻,西市桥头,一个盲眼琴师正低头拨弄着一张古琴。
琴师姓裴,单名一个九郎。
他指下的曲调非今非古,不成章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路人行色匆匆,无人为此驻足。
除了阿阮。
她赤着脚,怔怔地站在桥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琴音的节奏,竟与她连日来记下的、全城布偶眼中灯火明灭的频率,分毫不差!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裴九郎抬起头,那张俊雅的脸上,架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
他仿佛“看”到了阿阮,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摘下墨镜。
镜片下,没有眼瞳,没有眼白,只有一圈圈如同树木年轮般、由无数细密丝线构成的诡异纹路。
“她走时,把耳朵留在了风里。”他对女孩说,声音温润却空洞,“你能听见吗?”
阿阮猛地一颤。
次日清晨,整个京城的人都发现了异状——街头巷尾所有布偶的眼睛,不再是无规律地闪烁,而是开始按照一种统一的、缓慢而庄严的节拍,一同闭合,一同睁开。
像是在……呼吸。
名录司内,气氛肃穆。
韩昭站在高台之上,当着所有司吏的面,将那根象征司长权力的旧权杖投入火盆。
烈火熊熊,吞噬了旧日的权威。
“即日起,名录司增补‘补遗名单’,须经三重验证。”韩昭的声音清冷而决绝,“一为民报,凡有沉冤者,皆可来报;二为灯显,执灯阁万灯为眼,自有公断;三为心证,是非曲直,叩问本心!”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的木刻印章,重重盖在第一份按新规拟定的文书上。
印章是从织魂一族最后的遗册中找到的,印面是五个古篆字:
“无丝不成账。”
与此同时,钦天监。
赵砚面色苍白,却双目灼灼,将一份厚厚的奏章呈递上去。
《关于记忆共振阵列与古老契约共生关系的研究》。
他在奏章中,彻底推翻了自己毕生所学,大胆提议设立“双轨运维体系”,主张放弃对那套“账本系统”的控制与破解,转向研究如何与其共存。
在奏章的附录,他用颤抖的笔迹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们不是在管理它,而是在学习如何不被它淘汰。”
奏章递上不到一个时辰,钦天监内所有用于监测的枢纽阵列,屏幕齐齐一黑,又再度亮起。
所有设备,在没有任何人为操作的情况下,首次完成了自动同步更新。
崭新的界面上,只浮现出一行所有人都看得懂的小字:
“欢迎加入记账者行列。”
大理寺评事陆知秋,彻夜未眠。
他呈递的那份请求将名录司改为“独立存续机构”,不受朝廷节制的密奏,被批回了。
圣上的朱笔只写下一个字:“可。”
但在那个“可”字旁边,却多出了一点突兀的墨痕。
那墨痕的形状,分明就是一盏灯。
天子无言,却已表态。
陆知秋盯着那点墨痕,冷汗涔涔。
他终于明白,这盘棋,早已超出了凡俗权力的范畴。
第二日,他主动请辞大理寺评事一职,申请调任新成立的名录司监察使。
这一次,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只随身携带了一本空白的簿册,独自赴任。
从怀疑者,到臣服者,再到守护者。
秋去春来,很快到了阿阮的生辰。
那一日,她醒来时,发现破棚屋的门槛上,那只陪伴了她许久的布偶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双小巧的绣花鞋。
鞋子的样式古老,针脚细密,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极淡的檀木香。
更奇特的是,那绣花的丝线在晨光下,竟泛着若有若无的灵光。
是灵丝。
阿阮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鞋。
鞋子不大不小,刚刚合脚。
当双脚落地的瞬间,她的世界,变了。
风声、雨声、车马声……一切嘈杂都褪去了。
一种全新的声音,涌入了她的耳朵。
那是无数个名字的低语,从执灯阁的方向传来,如潮水,如梵唱。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那些沉睡在青铜铭牌里的魂魄,在向她诉说。
阿阮仰起头,望向执灯阁的最高处。
那里,曾有一具空荡荡的傀儡框架,曾有一枚古朴的算盘。
此刻,那里只有一盏灯。
那盏灯,在阿阮的注视下,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
一明,一灭。
再明,再灭。
三明,三灭。
像是告别的眨眼。
从此,世间再无人见过谢扶光的踪迹。
但京城的人都知道,每年清明,全城数万只布偶,都会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面向西南方,静静伫立半个时辰。
仿佛在遥望,在等待。
她不来,但灯不灭。
这个由她一手建立的,冰冷而公正的秩序,已成为京城新的神只。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直到韩昭下令彻底封存执灯阁顶层密室后的第三日。
一名负责看守的禁军连滚带爬地冲进韩昭的官署,面如死灰,话都说不连贯。
“司……司长!顶楼……顶楼那间封死的密室里……”
“有声音!”
“什么声音?”韩昭蹙眉。
禁军吞了口唾沫,眼中是极致的恐惧。
“算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