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北风。
刀一样的北风,卷着雪,卷着冰碴子,没日没夜地刮。天是铅灰色的,地是惨白色的,放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这里已经没有了路,只有无边无际的、被千年寒冰覆盖的荒原。呼吸一口,寒气像小刀子一样扎进肺里,吐出的气瞬间变成冰雾。
一个人,在雪原上走着。
深黑色的身影,在漫天素白中,像一个移动的墨点,倔强,孤独。
是步惊云。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挡风的旧斗篷,早已被冰雪冻得硬邦邦。脸上覆盖着一层薄霜,眉毛、睫毛都是白的。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及膝的积雪,又坚定地拔出来,留下两行孤独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掩埋。
背上,用粗布紧紧包裹着绝世好剑。即使隔着层层布料,依旧能感到剑身传来的、一丝丝冰寒彻骨又暗藏灼热的悸动。这悸动,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朝着北方,那传说中连飞鸟都不渡的绝地。
于楚楚含泪的脸庞,还在他眼前晃动。她抓着他的手,那么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云大哥……一定要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外面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转身,走入风雪中。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
汪小闲昔日在神龙岛闲暇时,曾似无意间提起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极北之地,有深渊,名“葬剑渊”。非是天然形成,而是上古时代,无数剑道强者决战之地,败者神兵折断,剑意不灭,戾魂缠绕,经年累月,形成一处大凶大险,却也蕴藏着无尽机缘的绝地。若有机缘者,能入其中,得其剑魄,或可令自身神兵产生难以想象的蜕变。
当时步惊云并未在意。但自从与绝世好剑人剑交感日益加深,尤其是在经历了与雄霸的生死之战后,他隐隐感觉到,这柄剑的潜力,远未挖掘殆尽。剑身内似乎沉睡着一股更庞大、更桀骜不驯的力量,需要一种外来的、极其强大的刺激,才能彻底唤醒。
绝无神的不灭金身,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聂风去了那条九死一生的魔刀之路,他步惊云,绝不能止步不前。他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正面抗衡绝无神,为聂风那决胜的一刀,劈开一线生机!
麒麟臂隐隐发热,不是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这条因火麒麟血而异变的手臂,对天地间的金铁精华、凌厉之气,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越往北,那种感应就越强烈。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数细碎、尖锐、充满不甘与杀戮的意念,那是千年不散的剑意残魂。它们像冰冷的针,刺探着他的皮肤,试图侵入他的识海,却被步惊云那经过无数磨难锤炼、冰冷如铁石的意志死死挡住。
饿了,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运气化开,补充水分。或者,那双灰白的瞳孔骤然锁定雪地下一丝微弱的动静,下一刻,身形如电射出,麒麟臂直接插入雪中,再提起时,手中已多了一只拼命挣扎的雪狐。手指用力,咔嚓一声,扭断脖子,就着冰冷的鲜血,生啖其肉。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如同荒野中的孤狼。
困了,便找一处背风的冰岩凹陷,盘膝坐下,绝世好剑横于膝上,运转内力抵御严寒,同时以自身真气缓缓温养剑身,尝试与剑内那股沉睡的灵性沟通。风雪打在他身上,很快覆盖上一层白色,他如同冰雕,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孤独,寒冷,危险……这些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他的心,比这极北的冰雪更冷,也更硬。支撑他的,是仇恨,是责任,是必须变强的执念。
走了不知多少天。风雪时大时小,天色永远是那般昏暗。食物越来越难寻觅,寒气无孔不入,即使以他的功力,也开始感到经脉有些滞涩。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像两点寒星,在风雪中燃烧。
麒麟臂的灼热感,已经变得滚烫!指引的方向,也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翻过一道如同刀削斧劈的巨大冰脊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没有路了。
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渊的边缘,是万年不化的玄冰,黝黑如铁,光滑如镜。凛冽的寒风从渊底倒卷上来,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风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锋锐之意,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利刃在切割空气。
这里,就是葬剑渊。
步惊云站在深渊边缘,低头望去。渊内一片混沌的黑暗,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只有偶尔,在极度深沉的黑暗中,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如同磷火般的幽光,那是破碎剑魂不甘的闪烁。仅仅是站在这里,那冲天而起的凶戾剑意,就让他背上的绝世好剑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剑鞘微微震颤。
步惊云解下背上的剑,撕开包裹的粗布。绝世好剑暴露在空气中,黝黑的剑身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收着周围弥漫的破碎剑意,发出渴望的轻吟。步惊云能感觉到,剑灵在欢呼,在雀跃,仿佛游子归家。
但步惊云的眼神,却更加冰冷凝重。他感受到的不是机遇,而是致命的危险。这深渊里的剑意,混乱、狂暴、充满了毁灭和杀戮的欲望,如同无数条被困的毒龙,任何外来者闯入,都会被它们撕成碎片。
他缓缓抬起麒麟臂。手臂上的暗红纹路此刻灼热得发亮,像烧红的烙铁。他能“看”到,深渊下方,无数道颜色各异、强弱不等的凌厉气息,如同混乱的漩涡,相互撕扯、碰撞。其中几道气息,尤其强大,带着古老、苍凉、又不容侵犯的威严,似乎是某种绝世剑魄残留的意志。
如何下去?如何在这剑意风暴中存活?如何找到能助绝世好剑蜕变的剑魄?一切都是未知。
步惊云沉默地看着深渊,看了很久。风雪拍打在他身上,很快又覆盖了一层白霜。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
黑色身影,如同陨石般,投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死亡与锋锐气息的黑暗深渊!
风声在耳边呼啸,变成了无数剑刃破空的尖啸!越往下,黑暗越浓,那混乱的剑意风暴就越发恐怖!无数破碎的、充满怨恨的剑意碎片,像蝗虫一样扑向他,冲击着他的护体罡气,试图钻入他的识海!
步惊云运转全身功力,灰白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冰寒的内力在体外形成一层薄薄的、却坚韧无比的护罩。麒麟臂灼热无比,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避开几处最为狂暴的剑意漩涡,朝着感应中一道相对沉凝、却无比强大的古老剑魄方向坠去!
下坠,不断下坠。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无尽的剑气撕扯,和步惊云冰冷如铁的意志对抗。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不是岩石,而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金属碎屑和枯骨,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渊底,并非完全黑暗。四周的冰壁和地面上,插满了无数锈迹斑斑、或断裂、或扭曲的兵器,大部分是剑。这些残剑散发着微弱的、各种颜色的光芒,将渊底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死亡和金属腐朽的气息。
步惊云站稳身形,绝世好剑握在手中,剑尖斜指地面,警惕地扫视四周。这里,就是剑的坟墓。每一柄残剑,都曾有一段故事,一个主人。如今,只剩下不甘的剑意在此徘徊、嘶吼。
突然!
嗡——!
一道凌厉无匹的赤红色剑意,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从斜刺里猛地向他袭来!剑意中充满了灼热的暴戾和毁灭气息,仿佛要焚烧一切!
步惊云眼神一厉,不闪不避,绝世好剑发出一声激昂的剑鸣,一道冰冷的黑色剑罡迎了上去!
铛——!
无形的碰撞,爆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气浪翻滚,将周围的剑骸吹得四散飞溅!
步惊云身形微晃,虎口发麻。那道赤红剑意一击不中,盘旋一周,再次扑上,更加狂暴!
与此同时,四周其他残剑似乎也被激活,一道道或阴冷、或刁钻、或厚重、或诡异的剑意,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步惊云陷入了剑意风暴的围攻之中!
他挥动绝世好剑,将排云掌的意境融入剑法,剑光时而如乌云压顶,厚重磅礴;时而如云海翻腾,变幻莫测;时而又如云散风流,无迹可寻!黑色的剑罡纵横交错,与那些五彩斑斓的破碎剑意激烈碰撞,爆鸣声不绝于耳!
每一道剑意,都蕴含着原主人生前最强的执念和武功精华。步惊云不仅要抵挡它们的攻击,更要分神去感悟、去理解、甚至去……吞噬!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灰白的瞳孔中倒映着无数剑光的轨迹,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拆解、吸收着这些千锤百炼的剑道智慧。
这是一场意志、功力、悟性的终极考验!
稍有不慎,便是被万剑穿心、魂飞魄散的下场!
步惊云的身上,开始出现细密的伤口,是被逸散的剑气所伤。鲜血渗出,瞬间冻结。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手中的绝世好剑,舞动得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剑身那黝黑的光泽,在战斗中仿佛更加深邃,隐隐的,似乎有一条暗红色的龙形虚影在剑脊上游动、苏醒!
他不再仅仅是抵挡,而是开始主动攻击!找准一道相对较弱的青色剑意,绝世好剑化作一道黑色闪电,以点破面,悍然斩下!
嗤!
青色剑意哀鸣一声,骤然崩散,化为精纯的剑道感悟,被步惊云和绝世好剑同时吸收!
绝世好剑发出一声愉悦的清吟,剑芒暴涨三分!
步惊云精神一振,攻势更猛!他像一头闯入狼群的猛虎,在无尽的剑意风暴中,搏杀,吞噬,蜕变!
葬剑渊底,剑气冲霄,杀意沸腾。
步惊云的北行寻剑之路,在这凶险绝地,正式拉开了最残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