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偏西,沈清韵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突然,前院传来一身喧闹。
她正有些疑惑,贴身丫鬟锦书已从相熟的小厮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禀报道:
“小姐,方才吏部侍郎家的夫人亲自登门来了,带着好些礼物,阵仗不小呢!
说是特地来向咱们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道谢的!”
沈清韵闻言,微微一怔。
吏部侍郎家的夫人?道谢?
她立刻联想到午前两位兄长是去参加诗会的,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心下好奇,又有些隐隐的担忧,连忙带着沈清渊,快步向内院走去,想找母亲问个明白。
原来,白日里在那条僻静巷弄中发生的那场惊马意外,被救下的那位惊慌失措的小姐,正是吏部侍郎柳明轩家的嫡女柳依依。
柳侍郎为人清正,在朝中颇有声望,其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亦是知书达理之人。
女儿归家后,将路上这番惊魂遭遇以及两位不知名少年公子英勇相救的经过哭诉了一遍,柳夫人听后又是后怕又是感激,连忙命人仔细打听恩公来历。
镇国公府两位公子当街救人之事,虽当事人低调,但目击者不少,稍加探听便知悉了。
柳夫人感念恩情,一刻不愿耽搁,当即备下厚礼,亲自带着女儿登门致谢。
此刻,柳夫人正由林氏陪着,在花厅中说话。
柳夫人言辞恳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再称赞镇国公府家风淳厚,教子有方,两位公子不仅文武双全,更有侠义心肠,临危不乱,英勇果敢,实乃年轻一辈之楷模。
她身边的柳依依小姐,经过半日休整,惊魂稍定,脸颊却仍带着些许苍白,垂首坐在母亲下首,偶尔抬眼悄悄望向厅外,似在期盼着什么,眼神中混合着羞涩与感激。
沈巍亦在场,他神色平和,言语谦逊,只将此事归为“举手之劳,任何有担当之人见到那般情形,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并未居功,更显出国公爷的沉稳气度。
这番动静自然瞒不过府中上下,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各房各院传开。
沈清韵回到自己院子,从丫鬟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和补充描述中,才拼凑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惊马狂奔,孩童险遭不测,大哥飞身拦马,二哥急救孩童……
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听得心惊肉跳,仿佛那惊险的一幕就在眼前上演。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兄长们身处险境的后怕,更有为他们英勇行为感到的由衷骄傲。
她一刻也坐不住了,提起裙摆便小跑着去了大哥沈清澜所居的“松涛院”。
院中颇为安静,夕阳的余晖将庭院中的几竿翠竹染上金色。
沈清韵径直走进书房,只见大哥正挽着袖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专注地擦拭着一把他常用的牛角弓。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沈清韵眼尖,一眼就瞥见他挽起袖管的小臂上,有一道明显的泛着深红色的勒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大哥!”沈清韵心下一紧,快步跑到榻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臂,仰起小脸,眼中满是担忧和心疼,
“你受伤了?疼不疼?”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澜见妹妹跑来,放下手中的弓和软布,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轻松地宽慰道:
“一点小擦伤,不碍事的。别听她们在外面传得那么玄乎,没那么吓人,你大哥我好着呢。”
他试图将手臂收回,不想让妹妹过多担心。
“怎么不吓人!”沈清韵却不依,小脸绷得紧紧的,执拗地拉着他的手臂不放,想象着那匹惊马狂奔的力量,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那马要是没勒住,撞到你们怎么办?要是你没能抓住缰绳,被拖下马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后怕,眼圈不由得微微泛红,一层水汽蒙上了清澈的眸子。
沈清澜见妹妹真要掉金豆子,顿时有些慌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像哄小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好了,韵儿不哭,你看,大哥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一点皮外伤,过两日便消了。”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了些,看着妹妹的眼睛,语气沉稳地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种事,岂能畏缩不前,袖手旁观?
父亲常教导我们,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我们既然自幼习武,有些力气,骑术也还过得去,碰到了他人危难,自然要挺身而出。
这不仅是为了救人,也是我们沈家子弟应有的担当。”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
“大哥!韵儿!你们都在啊!”
帘子一掀,沈清泓拉着沈清渊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前院的事情。
沈清泓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地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的惊险场面。
如何听到马蹄声不对,如何回头看到惊马狂奔,大哥如何当机立断,自己如何冲向孩童,大哥又如何与惊马搏力……
他本就口才便给,又添油加醋了几分,直把兄弟二人说得如同天神下凡、智勇双全。
听得一旁的沈清渊瞪大了眼睛,张着小嘴,满脸都是对兄长们的崇拜和敬佩,拉着大哥二哥的手摇个不停,连连追问细节。
兄妹四人正说得热闹,气氛温馨而融洽,忽然门外丫鬟轻声禀报:
“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小姐,月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帘栊轻响,庶姐沈清月带着贴身丫鬟,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精致的珠花。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的笑容,进门后,先向沈清澜和沈清泓福了一福,声音柔婉:
“听闻两位兄长今日在外受了惊险,妹妹特来探望。兄长们无恙否?”
说着,又将手中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篮奉上,里面是她平日做的几样针线活计,如绣帕、香囊之类,针脚细密,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这是妹妹平日闲暇所做的小物件,针线粗陋,不成敬意,还望兄长们不要嫌弃。”
言辞举止,倒是挑不出错处,透着大家闺秀的温婉懂事。
沈清澜接过篮子,淡淡颔首:“有劳月妹妹挂心,我们并无大碍。”
沈清泓也随口应了一句。
然而,当沈清月的目光转向被三位兄长自然而然地围在中心、备受呵护的沈清韵时,那抹刻意维持的完美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眼底深处那丝难以压抑的酸意和嫉妒,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她弯起嘴角,看向沈清韵,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的玩笑,却隐隐带着一根不易察觉的软刺:
“姐姐今日倒是好悠闲,听说一早就去城南的点心铺子玩耍了吧?真是惬意。
不像兄长们,在外头为了救人,可是实打实地搏命呢,让人听着都心惊。”
这话乍听是关心兄长,衬托兄长英勇,实则将沈清韵的“悠闲玩耍”与兄长们的“搏命冒险”对立起来,暗指沈清韵只顾自己享乐,未曾体谅兄长辛苦。
书房内的气氛,因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瞬间微妙的凝滞了一下。
沈清澜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沈清泓心直口快,脸上笑容一收,当即有些不悦地开口,语气也硬了几分:
“月妹妹这话说的可不对。韵儿去铺子,是帮着母亲打理庶务,是正事,怎么就成了玩耍?
再说,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本就是我辈应为之事,与韵儿在不在、闲不悠闲有何相干?
难道因为她去了铺子,我们见到危险就能不管了?”
沈清澜放下手中的弓箭,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清月,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月妹妹多虑了。韵儿年纪尚小,自有她的功课和分内之事要料理。
我们做兄长的,护着妹妹是本分,在外行事是担当,二者并行不悖,并无高下之分,更谈不上冲突。”
他话语简洁,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沈清月没料到两位兄长会如此直接地回护沈清韵,脸上那强装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僵在那里。
她讪讪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又勉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话,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如坐针毡地起身告辞了,背影带着几分仓促和狼狈。
等她一走,沈清泓便忍不住哼了一声,快人快语道:
“就她话多!整日里阴阳怪气的,好像谁欠了她似的!韵儿别理她!”
沈清韵却轻轻拉了拉二哥的袖子,小声道:
“二哥,别这么说……妹妹她……或许只是关心则乱。”
她心思细腻,虽年纪小,却能隐约感受到沈清月那份藏在温婉下的不甘与失落,心中并无太多怨恨,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并不想因自己而让兄长们与庶妹之间产生更大的嫌隙。
沈清澜看着如此懂事、甚至有些过于早慧的妹妹,心中软成一片,又夹杂着些许心疼。
他蹲下身,与妹妹平视,目光郑重而温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韵儿,你听好。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有哥哥们在。
外面的大事,有我们顶着,你无需担忧;家里……”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清月离去的方向,虽未明言,但那份护短的意味却异常坚定,
“若有人因任何缘由,让你受了委屈,那也绝不行。
你只需安心做你喜欢的事,读你喜欢读的书,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
“对!有我们呢!”
沈清泓和沈清渊也立刻围拢过来,异口同声,少年清朗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守护的决心。
看着兄长们毫无保留的、如同坚实壁垒般的疼爱目光,沈清韵心中那点因沈清月话语而产生的细微波澜,瞬间被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安全感所抚平。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安心而依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