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透了京城的每一寸砖瓦，连带着镇国公府邸内那几株枝干虬结的老银杏树，也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金黄的叶片在接连几日的北风催促下，簌簌落了大半，厚厚地铺满了庭院中的青石板路。
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在这日渐萧瑟的季节里，更添几分清冷与寂寥。
然而，与这自然界的凋零景象截然相反，因着嫡大小姐沈清韵前番在诗会上的惊艳表现，以及太子殿下青眼有加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特定的圈层内悄然流传。
镇国公府的门庭，并未因季节转换而真正冷落下来。
虽不似前段时日那般贺客盈门、络绎不绝，但依旧隔三差五便有装饰华贵的马车停驻府前。
或是世交府上的夫人小姐前来走动叙话，或是与沈巍同朝为官的僚属家眷借故拜访。
厅堂内时常有温和的笑语与茶香一同飘出，勉力维持着高门大户在社交季尾声中应有的体面与余温。
锦华堂内，更是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肃杀之气。
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铜盆中静静燃烧，散发出均匀的热力，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一小盆水仙初绽的清雅气息。
沈清韵的生活，从表面上看，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京中贵妇们称道不已的规律、沉静与雅致。
她每日黎明即起，或在晨光熹微中临窗诵读诗文，或裹着斗篷在落叶满地的庭院中漫步沉思。
上午准时前往“竹韵轩”受教于周先生，课程内容已愈发深邃，开始涉及经史策论乃至一些隐晦的为政之道。
下午则或抚琴以怡情，或作画以寄兴，偶尔也处理一下“锦味斋”送来的简报表册，过问几句经营近况。
晚间多在灯下阅读太子萧景珩那些内容日益开阔、不乏朝堂趣闻与民生思考的来信，并认真写下回函，有时也会与来探望的兄长们探讨学问，言笑晏晏。
她的举止始终从容不迫，神态平和安宁，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赞誉、窥探目光，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未能扰动她内心那片澄澈湖泊的丝毫平静。
但在这份异乎寻常的、几乎可称完美的平静表象之下，一种源于天生敏锐直觉、周先生潜移默化的教导以及过往应对王氏母女种种小动作所历练出的警惕性，却让她比往常更加留意起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
她像一只生长于林间、对气候变换有着本能感知的灵鹿，虽未见乌云压顶，却已能从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湿度、风向的微妙转变中，悄然预感到风雨将至的气息，从而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绷紧了神经。
这一日，午后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稀薄的阳光，透过高远天际的云层缝隙，洒下些许缺乏温度的暖意。
沈清韵依着惯例，在贴身大丫鬟锦书的悉心陪同下，乘坐那辆标志性的、装饰雅致而不失身份的青绸马车，前往位于城西的“锦味斋”。
她此行一是要亲自查看近期的账目收支，二是品尝并品评一下赵掌柜根据时令新近研制出的几款迎合秋日滋补、润燥口味的茶点，以便提出改进意见。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熙攘的京城街道上。
窗外是再熟悉不过的市井烟火气：
吆喝叫卖的小贩，步履匆匆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商铺招牌，以及空气中混合着的食物香气、尘土味和隐约的煤烟味。
一切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
沈清韵安静地坐在车内，靠着柔软的引枕，目光掠过窗外流动的街景，神情恬淡，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思考着周先生今日所讲授的《盐铁论》中的得失。
到了“锦味斋”，赵掌柜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等候在门前，脸上带着殷勤而不失分寸的笑容，亲自将大小姐迎入二楼那间专为她预留的、最为清静雅致的临街包厢。
包厢内陈设一如既往，窗明几净，一盆绿萝葱翠欲滴。
临街的窗户半开着，既能透气，又能隐约听到楼下大堂传来的、并不喧闹的谈笑声，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沈清韵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锦书熟练地为她斟上一杯热腾腾的香茗。
她先是仔细地翻阅着赵掌柜奉上的近期账本，指尖划过一行行清晰的数字，不时抬头询问一两句关于某种原料价格波动、或是某款点心销量增减的细节。
赵掌柜一一恭敬作答，言语间对大小姐的细心和洞察力满是佩服。账目清晰，经营平稳，一切如常。
合上账本，沈清韵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正准备品尝那几碟造型精巧、香气诱人的新式茶点。
就在这片刻的闲暇宁静之中，雅间隔壁那道用作区域分隔的、并不十分隔音的屏风后面，隐约传来了两个男子压低的交谈声。
这本是茶楼酒肆里再寻常不过的情景，起初并未引起她丝毫的注意。
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账目上一笔关于蜂蜜采购的有趣细节上。
然而，就在她将一块桂花糖蒸新栗糕送至唇边时，几个模糊却异常刺耳的字眼，如同暗夜中猝然射出的淬毒冰针，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刺入了她的耳膜！
一个嗓音带着几分市井油滑和故弄玄虚的意味，低声道：
“……哎，王兄，你最近可听说了那桩新鲜事儿没有？
就是关于镇国公府那位……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平日里瞧着一副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谁能想到背地里竟……”
话语到此，故意拖长了调子，留下一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充满恶意的空白。
另一人显然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连忙追问，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哦？李兄此话怎讲？莫非真有什么内幕消息？快说来听听！小弟我可是好奇得紧！”
那油滑声音却故作高深地“嘘”了一声，讳莫如深地将音量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哎哟，我的好兄弟，这话可不敢乱说！
这事儿……牵扯太大，水深得很呐！
妄议不得，妄议不得！
总之啊……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冰清玉洁，嘿嘿……你我心照不宣，心照不宣便好……”
话音到此，渐渐低不可闻，随即便是两人心领神会的、带着几分猥琐意味的低笑声，以及桌椅挪动、起身离去的脚步声。
沈清韵端着那块小巧精致的栗子糕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灌入耳中的，不过是窗外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甚至她的动作都没有停滞，依旧从容地将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然而，唯有离她最近、时刻关注着她细微神态的锦书，或许才能察觉到，在那一瞬间，大小姐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深处，有一道凛冽的寒光，如同极地冰原上反射的日光，骤然掠过，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似乎也随着那几个模糊的字眼，微微地、却是清晰地收紧了一下。
这种毫无具体指控、却又充满了阴暗暗示和引导性的闲言碎语，她并非第一次听闻。
在后宅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她这样身处漩涡中心的嫡女，对于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早已有了本能的警惕。
这往往是某些极其恶毒、旨在从根本上毁掉一个女子清誉与立身之本的流言蜚语，在最初开始传播时最惯用的伎俩！
如同毒蛇发动致命一击前，先悄然喷射出的、能麻痹猎物神经的毒雾！
目的，就是先在人们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让其在不经意间生根发芽。
她没有立刻表现出任何异样。
用完了茶点，又就冬季茶点开发的方向与赵掌柜交流了几句看法，语气平和，思路清晰，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从未发生。
直到一切事宜处理妥当，她才从容起身，带着锦书，如同往常一样，姿态优雅地离开了“锦味斋”。
马车驶回镇国公府的一路上，沈清韵轻轻靠在车厢内柔软的引枕上，闭目养神。
从外表看，她与平日从外面归来时并无二致，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品尝过美味点心后的满足余韵。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脑海中正如同潮水般翻涌着。
那几句模糊却恶毒的对话，像一片骤然飘来的、带着腥气的乌云，开始在她原本晴朗的心空中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是谁？目的究竟何在？
是单纯针对她个人的恶意中伤，还是想通过打击她来间接撼动镇国公府，乃至……影响东宫？
无数种可能性，带着冰冷的触角，在她冷静的思维中飞速闪过、分析、推演。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