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竹韵轩”学馆归来,沈清韵的心境,便如同被秋日清冽的泉水洗涤过一般,愈发显得沉静通透。
周先生关于“藏拙”与“审时度势”的深刻教诲,如同在她心田播下的种子,正悄然生根发芽;
而母亲林氏平日里言传身教的治家智慧、平衡之道,则如同肥沃的土壤,滋养着这颗种子茁壮成长。
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两者融会贯通,尝试用一种更宏观、也更敏锐的视角,去观察、去理解身边这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家宅天地。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开始探究“为何发生”,以及“如何应对”。
这种转变,让她对府中人事的洞察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这一日午后,秋阳暖融融地透过雕花窗棂,在锦华堂正屋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林氏惯用的安神香的气息,宁静而祥和。
沈清韵照例来给母亲请安,刚走到正屋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母亲林氏平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似乎在处置什么事情。
她示意门口的小丫鬟不必通报,自己则放轻脚步,悄然走进外间,隔着珠帘,静静地旁观。
只见母亲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面色平静无波,手中拿着一本账簿模样的册子,正与垂手站在下首的一个中年管事说话。
那管事姓钱,是府中负责一部分日常采买事宜的小管事,平日里看着还算老实本分,此刻却脸色微微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主母。
“钱管事,”林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每个字都落在人心上:
“本月采买厨房用的一批干货,这香菇、木耳的报价,我瞧着比市面上同等成色的,似乎每斤要高出一钱银子左右。这是何故?”
钱管事身子一颤,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紧张:
“回……回夫人的话,许是……许是这批货成色格外好些,是上等的货色,故而价格略高些……
再者,近来雨水多,山货收成不易,市价或许……或许也有些浮动……”
他支支吾吾,试图搪塞过去。
林氏并未动怒,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账簿,又从身旁的茶几上拿起另一本更厚实的册子,慢条斯理地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上面的记录,语气依旧平和:
“哦?是吗?可我这里还有一份京城几家大商号近一月的行情报价单,是昨日才送来的。
上面清楚记着,同等成色的香菇、木耳,价格稳定,并未有你所说的‘浮动’。
另外,库房入库记录显示,你这次采买的货品,与上月并无明显差异。
钱管事,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或是……经手的伙计报错了价?”
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将钱管事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他提供的“成色好”、“市价浮动”等借口,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钱管事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下来,嘴唇哆嗦着,再也无法狡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夫人明鉴!夫人明鉴!
是……是小的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
想……想从中贪墨几分利钱……小的知错了!
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啊!”
林氏静静地看着他磕头告饶,脸上并无半分波澜,既无愤怒,也无鄙夷,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寻常公事。
待他告罪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既然你已承认,倒也省了麻烦。
府中规矩,想必你是清楚的。贪墨主家财物,依律当追回赃款,杖责二十,降为杂役,以儆效尤。”
她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周嬷嬷吩咐道:
“周嬷嬷,带他下去,按规矩处置。追回的银钱,入公账。”
“是,夫人。”周嬷嬷应声上前,面无表情地示意两个粗壮婆子将瘫软在地的钱管事架了出去。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斥责或羞辱,只有基于规则的、冷冰冰的裁决与执行。
处置完毕,林氏挥了挥手,侍立在屋内的其他丫鬟婆子皆屏息静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沈清韵一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角落鎏金珐琅自鸣钟规律的滴答声。
林氏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旁观的女儿,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缓声问道:“韵儿,方才之事,你都看到了?”
沈清韵走上前,依偎到母亲身边,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女儿看到了。母亲明察秋毫,证据确凿,处置果断,令人敬佩。”
林氏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握着,开始循循善诱,将这次看似简单的处置,提升到了治理之道的层面,细细分说开来:
“管理这偌大的家宅,虽比不得治国平天下那般宏大,但其核心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首要的,便在于‘察’与‘断’二字。”
她看着女儿专注的神情,继续道:
“这‘察’,便是洞察。身为掌家之人,需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中要有一本清晰的明账。
府中上下,哪些人尽心,哪些人懈怠;各项开支,哪些合理,哪些存疑;人情往来,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这些,虽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去盯着每一个细节,但必须通过建立完善的规矩、任用可靠之人、并时常不定期的核查比对,做到心中有数,了如指掌。
就如同方才,我并非日日去市集询价,但通过定期的行情单与入库记录的对比,便能轻易发现异常。
这便是‘察’的功夫。”
“那‘断’呢?”沈清韵仰起头,追问道,她想起自己当初查出“锦味斋”账目问题时,母亲也是先让她自己去“察”,然后再引导她如何“断”。
“ ‘断’,便是决断,是裁决。”
林氏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发现问题之后,切忌犹豫不决,或是因私废公。
必须依据既定的规矩,果断处置,做到公正严明,不徇私情。
就像刚才,证据确凿,钱管事无从抵赖,那么便依照府规执行惩罚,不容任何狡辩和通融。但‘断’也需讲究分寸,”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深意,
“惩罚的目的在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小惩大诫,以儆效尤,让其他人不敢再犯,而非一味追求严苛,滥用刑罚,那样反而会寒了众人的心,失了人心。
这其中的平衡与火候,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慢慢揣摩,细细把握。”
沈清韵凝神静听,心中豁然开朗。母亲这番话,将她之前管理铺子、整肃账目的实践经验,与周先生所授的经世治国之理,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原来,无论是经营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还是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公府,乃至将来可能面对的更大局面,其核心的治理智慧,竟都是相通的
——明察秋毫以知事,果断公正以决事,宽严相济以处事!
她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忍不住脱口而出:
“娘亲,我明白了!
这就好比是下棋对弈,既要纵览全局,看清棋盘上的每一个子力分布、局势走向便是察;在关键时刻,敢于落子,果断出击,化解危机,奠定胜势,这便是断。
犹豫不决或优柔寡断,只会错失良机,甚至满盘皆输。”
林氏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与欣慰交织的神采,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笑道:
“好!这个比喻打得极好!甚是恰当!
韵儿,你能举一反三,联想到弈棋之道,可见是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她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不过,你要记住,这后宅之内,看似方寸之地,不及朝堂战场波澜壮阔。
但这里的人心算计、利益纠葛,有时却比外面更加细微难防,如同暗室之尘,须臾滋生。
唯有练就一双洞若观火的慧眼,一颗澄明如镜的慧心,方能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方寸之地,洞察先机,从容应对,真正做到游刃有余。”
这次看似偶然的旁观母亲理事的经历,如同一把钥匙,为沈清韵开启了一扇通往更深层次理解“管理”与“洞察”的大门。
她不再仅仅将之视为处理具体事务的技巧,而是开始将其看作一种关乎人心、关乎规则、关乎权衡的艺术与智慧。
自此以后,沈清韵在日常起居、读书习字之余,开始有意识、有目的地观察府中形形色色的人等。
她观察各院管事嬷嬷行事风格的差异,观察丫鬟仆役们之间的相处与闲谈,观察母亲如何与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甚至观察倚梅苑那边传来的细微动静……
她尝试着去分析每个人言行举止背后的动机、心思与处境,去揣摩那些看似寻常的对话中可能隐藏的机锋与试探。
这种训练,起初或许还有些刻意和生疏,但久而久之,便逐渐融入她的本能。
极大地锻炼着她的心性,磨砺着她的眼力,让她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提升、深化。
窗外,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明亮,庭院中的菊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沈清韵坐在母亲身边,感受着这份宁静与温暖,心中却已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洞察”的种子,只待岁月的浇灌,便能长成参天大树,荫蔽未来更广阔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