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寒,如同秋日里的一场微雨,洗去了夏末的浮躁,也让沈清韵的身心经历了一次短暂的休憩与沉淀。
病愈之后,她并未因这场小恙而有所懈怠,反而更加勤勉于学业,也更加注重身体的调养。
每日清晨,天色微熹,她便起身,在庭院中随着林氏特意请来的懂些养生导引之术的嬷嬷,练习一套舒缓的拳脚,活动筋骨,呼吸吐纳,以期强健体魄。
随后,她便准时前往“竹韵轩”,继续跟随周先生求学。
周先生的教学内容,随着沈清韵领悟能力的飞速提升,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不再仅仅局限于经史子集的章句训诂、诗词歌赋的吟咏唱和,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向更深、更广的领域拓展,涉猎一些浅显却至关重要的经世致用之学。
她常常结合《资治通鉴》、《史记》等史书中的经典案例,与沈清韵探讨历代王朝的兴衰得失、治国安邦的方略智慧、吏治清浊的根源所在。
从先秦的商鞅变法,到汉初的休养生息,再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乃至本朝太祖、太宗的开国建制……
历史的波澜壮阔、先贤的雄才大略,在周先生深入浅出的讲解和师生二人富有见地的讨论中,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宏大画卷,极大地开阔了沈清韵的视野和胸襟。
沈清韵在这样高水平的教学中,如鱼得水,进步神速。
她不仅能够迅速理解周先生所授的精髓,更能结合自己与太子通信中探讨的现实问题、管理“锦味斋”的点滴经验,乃至府中的人情世故,提出一些独到而深刻的见解。
例如,论及前朝某项改革失败的原因,她会联想到“锦味斋”推行新品时若不顾及伙计和客人的接受度便会遇阻;
谈及吏治清廉的重要性,她会引申到对铺子账目清晰、伙计奖惩分明的必要。
这种将宏阔历史与微观实践相联系的能力,屡屡让学识渊博的周先生也为之击节赞叹,私下对林氏感叹道:
“清韵之思,已非寻常闺阁视野所能局限,假以时日,恐非这小小书斋所能容纳。”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而充实的向学生活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波澜,再次打破了镇国公府的宁静,并将沈清韵推向了京城舆论场更瞩目的焦点。
这一日,秋阳暖融,天空碧蓝如洗。
镇国公府门前车马稀疏,一如往常的安宁。
忽闻远处传来清脆悠扬的净街锣响,伴随着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房仆役探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宫廷内侍服色、气度森严的仪仗,护拥着一位身着绛紫色麒麟补服、面白无须、手持拂尘的中年太监,径直朝着国公府大门而来。
队伍前方,还有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覆着明黄色绸缎的朱漆托盘,上面摆放的物品虽被遮盖,但那份皇家特有的庄重与华贵气息,已扑面而来。
门房不敢怠慢,连忙一边大开中门迎接,一边飞也似地入内禀报。
很快,镇国公沈巍和林氏闻讯,即刻更换了正式的冠服,率领合府有头脸的管事仆役,匆匆赶到前院仪门处跪迎天使。
府中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紧张而又荣耀的气氛之中。
那为首的太监面容和煦,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展开一卷明黄绫缎的懿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皇后娘娘懿旨:咨尔镇国公嫡女沈氏清韵,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克娴内则,早慧敏学,淑德含章。
闻尔前日偶染微恙,朕心甚念。
特赐宫制紫毫玉管笔一套、歙砚一方、松烟墨十锭、冰裂纹宣纸百幅,另赐江南进贡云锦两匹、蜀锦两匹、缂丝两匹,以示抚慰。
望尔安心静养,早日康健,不负韶华,永葆贞静。钦此。”
这道懿旨,并非颁给镇国公府,而是直接点名赏赐给沈清韵个人!
其措辞之褒奖,赏赐之丰厚,关怀之具体,无不显示出皇后娘娘对这位年仅十岁的国公府嫡女非同寻常的青睐与关注!
沈巍和林氏率领众人叩头谢恩,心中虽感荣耀,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们深知,这份突如其来的、超越常规的恩赏,其背后蕴含的信息量极为巨大。
这不仅仅是对女儿聪慧娴雅的肯定,更是一种来自帝国最高权力阶层之一的、公开的认可与期许,其分量,重逾千斤。
传旨太监宣读完懿旨,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恭敬笑容,将懿旨交到沈清韵手中,又说了几句“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时常惦念沈小姐”、“小姐福泽深厚,将来必有大造化”之类的客套话,便在沈巍和林氏的亲自陪同下,前往花厅用茶稍歇,接受府中的谢仪。
而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镇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并迅速透过各种渠道,扩散到了与镇国公府有来往的勋贵、官宦之家,乃至更广阔的京城权贵圈层。
府内,下人们奔走相告,与有荣焉,看向锦华堂方向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自豪。
各位姨娘闻讯,心情复杂,但表面上无不纷纷向林氏道贺,言语间极尽恭维。
而倚梅苑内,王氏在初闻消息的瞬间,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住,随即,一股如同毒焰般的嫉恨与绝望猛地窜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住,挥手将桌上那只她平日颇为喜爱的粉彩花鸟茶壶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精美的瓷器化作一地碎片,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理智和希望。
“凭什么!凭什么!”
王氏胸口剧烈起伏,面目狰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过生了一场小病!
竟然……竟然连皇后娘娘都亲自过问赏赐!这……这还有天理吗?!
我的月儿……我的月儿哪点不如她?!老天何其不公!”
她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满地狼藉,一种深深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
她原以为沈清韵生病能暂时挫其锋芒,没成想反倒成了其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
这种眼睁睁看着对手愈发耀眼、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令人痛苦。
而在府外,这场来自坤宁宫的赏赐,在京城特定的圈层里,激起了远比之前“咏雪诗”、“着史论”更为广泛和深刻的涟漪。
那些原本还对沈清韵“神童”之名将信将疑、或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保守观点的人,在皇后娘娘这明确无误的褒奖面前,顿时噤声。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惊叹、赞誉、以及更加热切的关注。
几位与林氏交好的公侯夫人、侍郎诰命,纷纷递帖子前来拜访,名为探望沈清韵病情,实则意在结交。
花厅之内,笑语寒暄之间,话题总是不自觉地围绕那位年仅十岁便已名动京华的嫡小姐。
“哎呀,林姐姐,您可真是好福气!生出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女儿来!
连皇后娘娘都青眼有加,特意下旨赏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是啊是啊,清韵这孩子,我早就瞧着不凡!模样、性情、才学,样样拔尖儿!
如今连宫里都挂了号,将来这前程,真是不可限量!”
“要我说啊,这女子有才学,明事理,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像清韵这般,将来无论许配哪家,都是旺夫兴族的贤内助!”
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如同潮水般涌向镇国公府,无形中将沈清韵的地位和声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连带着,镇国公府的门楣,似乎也因此更加光亮了几分。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清韵本人,在初接懿旨的短暂惊讶与荣耀感过后,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她恭敬地谢恩,将皇后赏赐的文房四宝和宫缎仔细清点,命锦书登记造册,妥善收于库房之中,并未如寻常孩童般欣喜若狂,也没有借此炫耀。
她只是在自己惯用的书案上,换上了那套御赐的紫毫玉管笔,研磨着那方歙砚,铺开冰裂纹宣纸,继续着她每日的功课,仿佛那场浩荡的皇恩,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缕清风,并未在她心中掀起过多的波澜。
她深知,这些来自顶峰的荣耀,如同最华美的锦缎,既能将她衬托得光彩夺目,也极易成为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置于万众瞩目之下,承受更严苛的审视、更恶意的揣测、以及更沉重的期望。
越是如此,越需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淡泊的心境。
这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定力,让她将这份心境,化作笔墨,写入了给太子萧景珩的日常书信之中。
她并未在信中提及皇后赏赐的具体事宜,而是巧妙地以此为引子,探讨起一个更为深刻的哲学命题——“名实之辩”。
她在信中写道:“……近日读《庄子》,于‘名者,实之宾也’一句颇有感触。
世间荣辱,犹如浮云,来时绚烂,去时无踪。人所重者,当在其实学、其本心,而非外在之虚名。
虚名若过于其实,则如小儿持金过市,反招祸患;实学若厚积薄发,则如深谷幽兰,芬芳自远。
韵儿愚见,修身之道,或在‘求其放心’,使内心充实澄明,不为外物所扰,方能行稳致远。
未知殿下于‘名实’之间,有何高见?”
这封信,将一场具体的荣耀事件,升华到了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层面,展现了她宠辱不惊、注重内在修养的豁达心境。
当这封信送达东宫,萧景珩在灯下展读,心中再次涌起难以言喻的激赏与共鸣。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身处荣耀漩涡中心的小小女孩,非但没有迷失沉醉,反而以一种近乎哲人的冷静,洞察了荣耀背后的虚幻与风险,并坚守着对内在真实的追求。
这种心性,远比任何才学更为难得!
他提笔回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由衷的赞叹与深切的共鸣:
“……览妹来信,论及名实,兄读之,如饮醍醐,心神为之一清。
妹年未及笄,而见识之超然,心境之豁达,已远超许多汲汲于名利场中之碌碌庸人。
诚如所言,虚名如枷锁,实学方为舟。能于浮华之中守静,于赞誉之下内省,此非大智慧、大定力不能为也。
兄身处东宫,于名利二字,体会尤深,每感步履维艰,如履薄冰。
得妹此言,如获明灯指引,心志愈坚……”
两人在这跨越宫墙的书信往来中,进行着一场关于精神成长与内心修为的深入交流,心灵的共鸣与默契,在思想的碰撞中愈发深刻与坚固。
这份基于灵魂相知的情谊,远比任何外在的赏赐和荣耀,更让沈清韵感到充实与安宁。
皇后的赏赐,如同一阵强劲的秋风,吹皱了京城权贵圈的一池春水,让沈清韵这颗“京城明珠”的光芒,变得愈发耀眼,也愈发引人瞩目。
这耀眼的光芒,预示着她在镇国公府内“闺中砺剑”的相对平静阶段已接近尾声,一股更宏大、也更难以预测的命运潮流,正悄然涌动,即将携着她,步入那更加广阔、也更加波澜壮阔的“凤翼将翔”的天地。
前方的道路,机遇与挑战并存,荣耀与风险同在,而年仅十岁的沈清韵,凭借着她日益积累的学识、磨砺的心性以及那份难得的通透与定力,已然默默地做好了迎接一切未知的准备。
庭院中,秋菊傲霜,天空高远,一片新的气象,正在孕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