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
我可不想。
且不说我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
白日里,我是三郎君的贴身丫鬟,兼侍卫,他的一举一动,衣食住行,都需我寸步不离地照应。暗地里,我要打理宝霞阁的生意,更要梳理整合遍布京师的情报网,那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那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交换,桩桩件件都耗尽心神。
哪里有空去伺候一只娇贵的小动物。
更何况,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便是牵挂。
一只小麋鹿,初时或许可爱,通人性,惹人怜爱。
可它的最终归宿,大概率是成为某次宴席上的佳肴,或是权贵后院里一件可有可无的点缀,一旦失了新鲜感,便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我无法想象,自己刚喂养出一点感情,就要眼睁睁看着它被宰杀分食,或者被弃之敝履。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可不能有。
一旦有了,便是心上的破绽,是致命的弱点。
前世时,我那个做时尚博主的妹妹就养过一只金渐层,漂亮得像个小王子,可她每次一出差就把猫扔给我。铲屎、喂食、陪玩,那小东西黏人得紧,把我折腾得够呛。
重活一世,我早已下定决心,绝不再与任何需要投入感情的“宠物”有所牵连。
无论是动物,还是人。
见我摇头,三郎君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将请柬随手放在了一旁。
然而,这件事的涟漪,远未平息。
第三天,一辆并不算奢华但足够体面的青帷牛车从崔府驶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径直往城南的谢府而去。
车里坐着的,是湘夫人和三郎君。
这是三郎君返回京师后,第一次在明面上,以正式的姿态拜访谢府。
谢家,是湘夫人的母亲的母家,也就是三郎君的外外祖家。
这层关系听起来有些遥远,但在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之间,每一丝血脉的联系都是可以被利用的资源和筹码。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姻亲,这是谢家。
是如今朝堂之上,与皇族、与传承数百年的顶级士族王氏并立的庞然大物。
谢氏家主,更是那位权倾朝野、在士林中一言九鼎的中书令。
因此,这次拜访,从准备到出行,处处透着微妙与谨慎。
按理,崔家的人情往来,理应由正室卢氏出面。
可卢氏多年来深居简出,形同虚设,府中中馈与对外的礼节事务,早已由湘夫人一手操持。然而,无论湘夫人的母族徐家多么强悍,无论她自己多么能干,无论她生下了三郎君这样优秀的儿子,她终究只是一个妾。
在京师森严的士族礼法中,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身份烙印。
因此,崔攸,三郎君的父亲,崔氏如今的家主,也一同陪同前往。
他本不必亲自出面,小辈拜见长辈,由母亲陪同即可。
但他来了,这便是一种姿态。
他用行动,向谢家、向所有人宣告,他对自己这个庶出的儿子,寄予了何等的重视。
谢府坐落之处,是京师真正的权贵聚居地。
没有高门大院的张扬,没有金碧辉煌的炫耀,只有一种历经百年风雨沉淀下来的厚重与威严。黑漆大门前,两只石狮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雨水在它们身上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显得温润而内敛,正如谢家的行事风格——不显山,不露水,却无人敢小觑其分量。
通传之后,谢府的中门缓缓打开,那厚重的门板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像是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响。迎接的管家年约五旬,身着暗色锦袍,面容平和,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
我推着三郎君的轮椅,跟在崔攸和湘夫人身后,穿过层层庭院。
谢府的景致。
没有奇花异草的堆砌,没有亭台楼阁的炫技。
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透着古朴雅致的韵味。
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隙里生着青苔,廊柱的朱漆微微剥落,露出底下深沉的木色。
院中的老槐树枝干虬结,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代人的荣辱兴衰。
最终,我们在主厅见到了谢氏少主。
他看起来不过中年,一身素色常服,面容清癯。
他的身份是谢家下一代的继承人,在朝堂上的官职,是左仆射,位同副相。
然而他身上没有丝毫官僚的威严,言谈间温煦如风,仿佛一位闲居在家的儒雅学者。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与崔攸谈论了几句朝堂上的无关痛痒的逸闻,又向湘夫人问候了徐家老太爷的近况,一切都显得家常而妥帖。然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郎君身上时,那温和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与审度。
“三郎,外祖近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但是他想见下你,稍后随我去书房。”
他的声音平淡,却荡起层层涟漪。
崔攸和湘夫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有欣慰,也有一丝被排斥在外的失落,尤其是湘夫人,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那是至亲就在眼前,却无法靠近的怅然。
最终和谢氏家主,那位位高权重的中书令,在书房中密谈的,只有三郎君。
我推着三郎君的轮椅,跟在那位左仆射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回廊曲折,连接着前厅与内院,廊外是修竹与假山,寂静无声。
我的脚步很轻,呼吸也刻意放缓,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我能感觉到,在那些假山背后,在廊腰缦回的阴影里,在屋檐的飞角之上,至少有四道隐晦的气息,如蛰伏的猛兽,牢牢锁定着我们。
他们是谢家的护卫,气息沉凝悠长,远在我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之上。
这才是百年世家真正的底牌,隐藏在诗书礼仪之下的,是绝对的武力。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极为清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
我把三郎君推入书房中,然后便低眉安静退出。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飞快地扫了一眼。
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满满当当地塞着无数卷轴典籍,竹简、帛书、纸卷,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宛如一座知识的壁垒。
窗明几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
书案后,坐着一个身影,因角度和光线的关系,我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头如雪的银发。
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我退至回廊上,垂手侍立,将自己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今日,是三郎君第一次与这位京师里谢氏本家的最高掌权者,他的外外祖,当朝中书令,直接对话。
这次对话,发生在他刚刚经历了曲水流觞宴的种种惊险刁难之后。
可以说,那场雅宴,是谢家乃至京师各方势力对他进行的一次公开大考,考校他的才学、胆识、气度与应变能力。以三郎君滴水不漏、技压全场的出色表现而言,他无疑是通过了初入京师的这场严苛考核,向所有人证明了他的价值。
那么,考核通过之后呢?
书房里那场决定命运的谈话,会对他有着什么样新的要求和目标?
那张来自萧将军府的请柬,此刻恐怕就摆在那位中书令的面前。
对于三郎君即将参加的这次秋季围猎雅宴,这位老谋深算的谢家家主,又会给出什么具体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