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先生抬头仰望着马背上那位如铁塔般雄壮的萧将军。
在对方居高临下的俯视中,他从容地理了理衣冠,而后,对着马上的将军,微微一揖。
那是一个标准的士子之礼,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源自骨髓的雍容与气度。
“听闻将军的望霞庄,今夜有大批刺客来访,万分凶险。”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却瞬间压下了风声与火把哔剥的炸响。
“我们几家的家主长辈们闻讯后心急如焚,唯恐小辈们有所闪失,故而即刻召集部曲,匆匆前来,如有惊扰,还望将军海涵。”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再次与萧将军对视。
“不知我们诸位小郎君,可曾安好?”
一番话,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称“刺客来访”,是给足了萧将军颜面。
将他从主谋的嫌疑中摘出,定位为和他们一样的受害者。
说“心急如焚”、“匆匆前来”。
是将这堪比兵变的兴师动众,解释为关心则乱的人之常情,合情合理。
而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安。
才是此行真正的核心,是包裹在层层礼数与体面之下的最后通牒。
这便是京师顶级世家的说话艺术。
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
既是彬彬有礼的问候,也是不容置疑的施压。
他们可以给你最周全的体面,但你也必须给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果然,马背上的萧将军闻言,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雷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洪亮至极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粗砺、豪放,充满了边疆沙场的铁血味道。
在这文质彬彬的质询之后响起,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蛮横地切割陈留先生精心织就的那张名为“体面”的丝绸。
“原来是几个小毛贼,竟惊动了崔公、何尚书诸位!有心了,有心了!
本将在此,谢过诸位深夜驰援!”
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发出一阵烦躁的嘶鸣。
萧将军高踞马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居高临下地扫过对面阵列中那几位脸色铁青的大人物。
“不过,说来实在惭愧!”
他的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夸张的懊恼。
“今夜庄中大乱,刺客来得突然,杀得到处都是血。
本将的人找了大半夜,也没能弄清楚,几位小郎君究竟是被那伙该死的刺客掳走了,还是……在混乱中发生了什么别的意外。”
他摊了摊手,动作粗犷,带着一种“我也没办法”的无赖。
“所以啊,恐怕暂时是没法将几位小郎君送还给各位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萧将军的试探。
他根本不屑于,也懒得去玩弄世家那套九曲十八弯的言辞游戏。
他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试探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门阀——为了你们的子嗣,为了你们所谓的未来,你们究竟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又敢对我这执掌兵权的帝国之矛,做到什么地步?
他本可以有无数种更缓和的说辞。
哪怕只是在言语中多一丝歉意,在姿态上多一点谦卑,都不至于让这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弦,瞬间濒临断裂。
他是要亲手撕下这层温文尔雅的伪装,逼迫对方露出獠牙。
他想看的,就是獠牙对上刀锋的场面。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阵列中便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虽然无人高声言语,但那股由焦灼、愤怒、以及被羞辱的怨恨所混合而成的情绪,已经如同黑色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过来,拍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踏、踏、踏。”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人群如分海般向两侧让开。
何允修骑着他一匹高头大马,从他父亲何尚书的身后排众而出。
他没有停在阵前,而是径直向前,一直走到了与陈留先生并肩而立的位置。
火光照亮了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那张脸上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种属于少年人独有的,初经世事磨砺的锐不可当的锋芒。
他就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锋锐逼人。
“将军!”
他对着马上的萧将军朗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急切,却依旧努力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礼节。
“既然庄内混乱,不知可否方便,让我等进去,一同寻找?”
他的目光直视着萧将军,毫不退缩。
“毕竟,我们是他们的亲族兄弟,对他们的习惯、可能会留下的记号都更为了解。
若他们当真在庄内某处躲藏,由我们去找,或许能更快一些。”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组织语言。
“况且,今日白日,修也曾在将军的庄园中游玩过,对庄内的景致布局,也算略微熟悉。
不如,就让修带几个人进去找找,如何?”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
既表明了救人心切的急迫,又点出自己熟悉环境,可以提高效率,更将范围限定在“允修带几人”,而非“大军闯入”,给足了台阶。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萧将军的身上。
在何允修的身后,崔氏的宗主,当朝左仆射崔延。
林昭的父亲,大理寺少卿林崇。
郑烨的父亲,工部尚书郑矩……
他们所有人都沉默着,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那沉默本身,就如同一种山崩海啸般的巨大压力。
年轻的何允修已经走到了台前,成为了他们递出的第一把出鞘的利剑,去试探敌人的深浅。
他们这些在官场宦海中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则稳坐后方,冷眼观势,随时准备在利剑撕开缺口的那一刻,给予雷霆万钧的一击。
萧将军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那笑容里却再无半分暖意。
只有冰冷的、如同在欣赏困兽之斗般的玩味。
他看着何允修,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般的轻慢与戏谑。
“何小郎君,果然是少年英杰,名不虚传。
这份为兄弟手足挺身而出的血气,本将军,欣赏!”
他先是慢悠悠地夸赞了一句,仿佛真的在为何允修的勇气而赞叹。
但下一刻,他话锋猛然一转,声音里的所有笑意都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可是……”
他拖长了语调。
“如若……他们根本就不在本将军的庄园之内呢?”
短短一句话,震得每个人都头皮发麻。
不在庄园内?
这句话的潜台词太过恐怖,太过血腥!
这意味着,那些世家子弟可能早已被秘密转移,生死不知。
更意味着,萧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交人。
这是最赤裸裸的恫吓,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儿子,在我手上。
这是将刀,稳稳地架在了京师所有顶级门阀的脖子上。
我感到身前轮椅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三郎君,那放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这一刻,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站出来的,不再是年轻气盛的何允修。
崔氏宗主,当朝右仆射崔延策马向前半步,他并未像萧将军那样高踞马上,而是翻身下马,对着萧将军郑重地拱了拱手。
这个动作,让他从一个焦心的父亲,瞬间切换到了朝堂重臣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要恳请萧将军出手相助,动用将军麾下精锐,帮忙继续寻找了!”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刺萧将军。
“想来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挟持着郎君们,必然跑得还不远。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只要将军肯全力搜捕,定能将他们搜寻出来!”
话到此处,他语气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石之声。
“如若将军能助我等寻回犬子,本仆射,必当亲自上奏陛下,为将军请此不世之功!”
“本仆射”。
“陛下”。
这五个字一出,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这不再是家主与将军的私人交涉,而是右仆射与镇西将军的官职对垒。
崔延不再以私谊和情理说话,他抬出了自己的官位,更抬出了这座权力金字塔最顶端、那个拥有决定一切权力的至尊存在——陛下!
这是警告,是威胁,更是最后的通牒。
他在告诉萧将军:你若不放人,我便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
届时,这便不再是你我两家的私怨,而是你镇北将军,与整个朝堂文官集团,与崔、谢、何、林、郑这几大门阀的全面战争!
你,可承受得起?
为了这些小郎君,为了各自家族的延续与荣耀,这些在官场上浸淫多年,早已修得人情练达、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们,终于在此刻,被逼得亮出了他们藏在袖中最锋利的剑。
随着崔延的话音落下,一个令我记忆深刻的名场面出现了。
工部尚书郑公,大理寺卿林公,吏部尚书何公,以及那位代表着顶级门阀谢家、代表着中书令意志的陈留先生……
几乎在同一时间,齐齐下马。
他们走到崔延的身后,并肩而立,然后,对着萧将军的方向,深深地、整齐划一地,拱起了手。
他们一言不发。
但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
在这一刻,他们,统一了战线。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曲水流觞宴是才华的较量,是名望的争夺。
而此刻,这望霞庄外的深夜对峙,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权力博弈。
这是文官之首,对上军方巨擘。
是传承百年的世家门阀,对上强势崛起的军功新贵。
这是一场赌上了一切的豪赌。赌注,是那些小郎君的性命,是各自家族的未来,更是整个京师,乃至整个天下的权力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