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密林中骤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那不是箭矢破风的尖啸,而是无数脚掌踩碎枯枝败叶的沙沙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初时如春蚕食桑,细碎而绵密,可不过转瞬之间,便汇成了一片奔雷般的轰鸣,仿佛整座山林都活了过来,要将我们这几辆孤零零的马车彻底吞噬。
“第二批!”
林昭身边的副将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心猛地一沉。
黑压压的人影从林间涌出,如决堤的墨色洪水,向我们席卷而来。
他们的数量,竟是之前那批俚人刺客的数倍之多。他们衣着各异,手中兵器五花八门,显然并非出自同一路数,但那股悍不畏死的凶戾之气,却如出一辙。
更糟的是,他们甫一出现,便展现出了极强的战术目的性。
这群新来的刺客竟一分为二,一半的人如饿狼扑食,直冲着三郎君的车驾而来。
而另一半,则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已经岌岌可危的王婉仪的车队。
我们瞬间腹背受敌。
方才还在勉力支撑的战局,顷刻间便被彻底打破。
原本被我们和林昭卫队压制住的那些俚人刺客,眼见声势浩大的援兵已到,顿时士气大振,一个个嗷嗷叫着,攻势比之前更加疯狂。他们似乎嗅到了胜利的血腥味,原本有些散乱的攻击,此刻也变得协同起来,与那第二批刺客隐隐形成了夹击之势。
我与雁回背靠着背,将三郎君的车门护得滴水不漏。
刀光剑影在我们周围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致命的危机。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密集得仿佛一场急促的暴雨,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一名刺客嘶吼着从我左侧猛劈过来,我侧身避过,手腕一翻,短刀如毒蛇出洞,精准地划过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液溅上我的脸颊,我甚至来不及擦拭,另一柄长剑已带着凄厉的风声刺向我的面门。
我能感觉到,我们隐藏实力的打法,在这种人海战术的冲击下,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我不敢去看林昭那边的情况,但我能听到他用简短而有力的命令指挥着他的人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也难掩其中的凝重。他们的人数同样不占优势,此刻正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死死缠住,分身乏术。
混乱之中,我的余光瞥向了王婉仪那边。
那里的情形,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
王婉仪的护卫确实个个都是好手,可好手也架不住人多。
他们被两拨刺客前后夹攻,原本还能维持的阵型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
刀剑劈砍在车壁上的声音沉闷而狠厉,每一次重击,都让那辆华美的车舆剧烈地抖动一下,木屑纷飞。我甚至看到一柄长刀透过窗棂的缝隙猛地刺入,虽未伤人,却也让车内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叫声来自王婉仪。
她此刻再也顾不上呼唤林昭的名字,也顾不上维持她世家贵女的仪态。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不再是之前的怒斥,而是一连串短促、不成调的惊呼。想必车帘早已破碎,她能清晰地看到外面血肉横飞的场景,能看到那些狰狞的面孔和随时可能刺入车厢的刀剑。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金丝雀,眼睁睁看着猎手们一点点砸碎她的鸟笼,却无处可逃。
这种眼睁睁看着危险逼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折磨人的。
与她那边的惊惶失措相比,我身后的车厢,静得可怕。
刺客们的攻击同样凶猛,刀斧不断劈砍在车身上,发出“砰、砰”的巨响,车身随之一次次震颤。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车壁会被直接劈开。然而,无论外面的战况如何激烈,厮杀声如何震天,从车厢里,却未曾传出丝毫动静。
没有惊呼,没有问询,甚至没有一丝因车辆晃动而发出的碰撞声。
三郎君就在里面,与我只有一板之隔。
他的沉默,此刻却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拥有绝对重量的“存在”。
它如同一枚定海神针,无形地穿透了厚重的车壁,穿透了喧嚣的战场,牢牢地钉在了我与雁回的心里。
我知道雁回也感受到了。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决绝的悍勇。
三郎君的镇定,是他给予我们最强大的信心。
他仿佛在告诉我们,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让我原本因鏖战而有些浮躁的心,重新沉淀下来。
他都不怕,我们又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这种时刻,为他隔绝掉所有的风雨。
就在我心神稍定的瞬间,王婉仪那边又生剧变。
一名刺客瞅准一个空当,绕过了疲于奔命的护卫,一刀狠狠地劈在了王婉仪那名车夫的肩上!
“噗”的一声闷响,血光迸现。
那车夫惨叫一声,身体猛地一晃,握着缰绳的手顿时一软。
他剧痛之下,几乎要从驾座上栽倒下去。
拉车的那头健牛本就在这血腥的厮杀中受了惊,全靠车夫的经验和力气才勉强安抚住。
此刻,缰绳的力道骤然改变,加上车夫那声痛苦的嘶吼,彻底点燃了这头畜生的恐惧。它猛地扬起头,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发出一声不安的哞叫,随即开始原地疯狂地踏着蹄子,巨大的牛蹄将地面刨得土石飞溅。
车夫拼命想用单手稳住缰绳,可失血和剧痛让他力不从心。
那牛越发焦躁,竟开始猛地向前挣动,想要摆脱这让它恐惧的一切。
“稳住!快稳住!”
有护卫嘶声大喊,却被敌人死死缠住,根本无法上前。
那辆本就遭受重创的马车,在健牛的挣扎下,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摇晃、颠簸起来。它不再是单纯地受外力攻击而抖动,而是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成了压垮王婉仪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车内,她的惊呼变成了夹杂着哭腔的尖叫,那声音凄厉而绝望,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她不再留意那些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刀剑,因为她车厢内部的剧烈晃动,已经让她失去了所有平衡,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活活摔死在里面。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王婉仪的车厢里是濒临崩溃的惊惶与混乱。
而三郎君的车厢,却静得像暴风眼,里面藏着足以定鼎乾坤的沉稳。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敌人身上。
刀锋过处,血花飞溅。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守住这里,守住这份沉静,直到三郎君认为时机到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