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骚乱的源头出现在我们视野里。
那景象,即便是我这个见惯了后世各种光怪陆离场面的人,也不由得怔了一瞬。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宽大袍服的男人,正从城门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他头发散乱,发冠歪斜,那身本应洁净素雅的白衣被他跑得衣襟大敞,半遮半掩,露出里面同样质地的中衣,显得狼狈不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竟然还背着一捆粗粝的麻绳,绳索随着他的跑动一下下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身后跟着两列穿着官府服色的护卫,一边奋力地为他开路,一边粗暴地推搡着道路两旁看热闹的民众。那架势,不像是在保护一位尊贵的官员,倒更像是在为一出即将开锣的大戏清场。
我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南朝版的“负荆请罪”?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三郎君的牛车。
车帘上精绣的云纹在日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纹丝不动。
车里的人似乎对眼前这堪比街头杂耍的场面毫无兴趣,又或者说,眼前发生的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白衣男人显然就是锦城的最高长官,沈刺史了。
他一路踉跄,冲到我们队列前方,在离三郎君的座驾还有几步之遥时,仿佛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猛地“扑通”一声,以一个极其夸张、甚至带着些许滑稽的姿势,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坚硬的官道被他这奋力一跪,扬起一片细密的尘土,呛得他身后那两列煞有介事的护卫都忍不住扭过头去,掩住了口鼻。
“下官锦城刺史沈冲,叩见崔都督!”
他的声音洪亮得如同庙里的洪钟,却又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饱含巨大悲愤与无尽委屈的哭腔,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音瞬间便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与议论,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到了他身上。
“都督!下官有罪!下官罪该万死啊!”
他一边喊,一边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那不是试探性的轻磕,而是实实在在的撞击,没几下,他光洁的额头上便见了红,混着尘土与汗水,糊成了一片。
我站在队伍的阴影里,双手抱臂,冷眼看着他全情投入的表演。
这哪里是什么请罪,这分明是一场唱念做打俱全的独角戏。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喘息,每一句台词,都充满了精心算计的戏剧感,精准地踩在旁观者情绪点上。
三郎君的牛车里依旧毫无动静。
沈刺史似乎也并未期待立刻得到回应,他自顾自地继续着他的表演。
他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望向牛车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嚎道:“都督,您在锦城地界遇刺,此事……此事千真万确,下官是刚刚才得知的啊!”
他捶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肝胆欲裂的模样。
“都督您有所不知,下官……下官被奸人蒙蔽了!是我的参军,是王茂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他觊觎刺史之位已久,屡次三番在公务上与下官作对。这次,他定是算准了都督您的行期,故意设下此等毒计,一来可以除去都督您这位朝廷柱石,二来,便是要将这谋逆的滔天大罪,栽赃到下官的头上!”
他说得义愤填膺,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下官……下官方才在府中理事,听闻此事时,魂儿都快吓飞了!天日昭昭,下官对陛下、对朝廷的忠心,可昭日月!便是借下官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生出此等谋害朝廷命官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后解下那捆麻绳,高高举过头顶,匍匐在地。
“下官治下不严,识人不明,险些酿成惊天大祸,此乃失察之罪!如今,下官已将自己绑来,任凭都督处置!只求都督明察秋毫,千万不要被那奸贼的毒计所迷惑,冤枉了下官这一片耿耿忠心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们这些浴血奋战的护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征尘,此刻却都像在看一出滑稽戏。我们拼死搏杀的惨烈,我们经历的九死一生,到了这位沈刺史的嘴里,竟成了他与副手争权夺利的一桩道具,成了他表白忠心的一场大戏。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沈冲,好一招“金蝉脱壳,弃车保帅”。
他这番表演,看似漏洞百出,实则高明至极。
首先,他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一城刺史,对一位新上任的、根基未稳的都督行此五体投地、负荆请罪的大礼,足以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也让三郎君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立刻发作。
其次,他第一时间就抛出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参军,作为刺史的副手,有动机,也有能力调动一部分力量。无论真相如何,只要三郎君想尽快稳定锦城局面,那么顺着沈冲给的台阶往下走,处理一个参军,远比动一个刺史要简单得多。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他这番哭诉,句句不离“忠心”,口口声声“陛下”。
他不是在向三郎君请罪,而是在向远在建康城的圣上表忠。他在提醒三郎君,他是天子任命的封疆大吏,动了他,就是打圣上的脸。你崔三郎初来乍到,敢不敢接下这个梁子?
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政治讹诈,却用最滑稽可笑的方式包装了起来。
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信不信,他赌的就是三郎君需要一个合作者来掌控南海,赌的就是这种“识时务”的“聪明人”比一个刚直的死人更有用。
真相是什么,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能想到的,三郎君又何尝想不到。
只是此刻,三郎君的车内,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应。
那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在城门前的这片空地上,让烈日都显得有几分清冷。
沈刺史依旧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脊背,显示着他内心的“恐惧”与“煎熬”。
我猜,车里的那位,怕是和我一样觉得,看戏要看全套,既然开了场,总得等主角把浑身解数都使尽了才好。
这出大戏才刚刚唱了个开场白,高潮还远未到来,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