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他们。
我们也要走了。
三郎君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谋定而后动,一旦动了,便如风雷过境,不留丝毫拖沓。
京师关于新任锦城刺史的文书还未抵达,他已将一应事务全权交托给了王茂。
然而,三郎君另外提拔了一位崔氏的远房旁支,名唤崔敏,作为王茂的副手。
此举是一种无声的制衡与监管。
为了让这个新搭起来的班子能尽快磨合成型,谢允被留了下来。
我看着他站在城楼上为我们送行,一身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眼中却没了平日的散漫笑意。
他将留在锦城,暂时镇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直到新的权力格局彻底稳固。
马车缓缓驶出锦城,我掀开帘子回望,那座在烟雨中显得愈发巍峨的城池,渐渐在视野中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墨点。
如今暂离锦城,我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艰险的道路。
车队一路向西南,返回陵海城。
南境的景致在车窗外不断变换。
我的心,一点点被拉回到了那个我们长大的地方。
陵海城,我们回来了。
时隔近一年,崔氏在陵海城的宅邸依旧如故。
高大的门庭,朱红的梁柱,在海风的常年侵蚀下,褪去了初建时的鲜亮,沉淀出一种古朴而坚实的韵味。留守的仆从早已接到消息,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草一木,都与我们离开时别无二致。
马车径直驶入了后院,停在了那座我们最熟悉的小小院落前。
门楣上,“若水轩”三个字,笔锋清隽,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踏入院门的那一刻,我和雁回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
就是这里。
这里没有京师宅邸的精致与奢华,没有锦城官署的威严与肃穆。
院中只有那棵玉兰树,正逢花期,开得热烈。
就象数年前我刚到这个一世的时候,那年的树下,是尚年少的三郎君,姿容卓绝,天地失色。
廊下的梁柱上,还挂着我们离开前,雁回随手用贝壳串成的风铃,此刻正叮叮当当地响着,清脆悦耳。
一切都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我们从未离开,仿佛京师的风波诡谲、锦城的血雨腥风,都只是一场漫长而疲惫的噩梦。
我忍不住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
我用指尖拂过廊柱上被风雨侵蚀出的粗糙纹理,蹲下身,看墙角那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依旧开得热闹。我甚至还跑到厨房,看了看那个我曾经用过的小灶台。
“回来了。”
三郎君站在廊下,看着我和雁回,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他脱去了在锦城时常穿的深色官服,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宽袖长袍,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这方小院的闲适气息里。
是啊,回家了。
这一刻,我对若水轩,竟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种名为“家”的眷恋与思念。
当晚,三郎君心情极好,特意让厨子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
陵海城靠海,菜式不比京师的精细,却胜在食材新鲜。
清蒸的海鲈,白灼的明虾,还有用本地特有的海菜做的汤,鲜美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三人,就像从前一些夜晚一样,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没有主仆之分,没有尊卑之别,只是三郎君、雁回,和我。
三郎君亲自为我们斟了酒,是陵海城本地酿的米酒,入口微甜,带着淡淡的米香。
他举起酒杯,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一一扫过。
“这一路兜兜转转,从陵海到京师,又从京师到南境,你们是更喜欢繁华的京师,还是更喜欢这里?”
雁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仰头灌下一口酒,斩钉截铁地答道:“陵海城!”
对他而言,答案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京师的规矩太多,人心太杂,远不如陵海城的自由自在,可以随时爬上屋顶看星星,可以下海去摸鱼。
虽然,在暗夜里的生活,是无比的残酷。
可回忆里的阳光,远比京师的耀眼。
三郎君笑了笑,目光转向了我。
我端着酒杯,杯中清冽的酒液映着天边的残霞,也映着我有些恍惚的脸。
我该怎么回答?
若论本心,我自然是喜欢陵海城的。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这种安宁只是假象。
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里享受片刻的闲暇,是因为三郎君在千里之外的棋局上,暂时落了子,取得了喘息的机会。一旦风云再起,这里也未必是安乐窝。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顺从了心底最直接的感受,轻声说:“我也喜欢陵海城。”
三郎君听了,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他自己也端起酒杯,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是啊,我也喜欢陵海城。可惜这里,除了风,便再也留不住什么了。”
他话锋一转:“待陵海城的事一了,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雁回立刻挺直了背脊:“郎君在哪里,我们便在哪里!”
说完,他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用了“我们”这个词,有些不确定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询问,也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心中一紧。
我的答案呢?
我的主人三郎君,他的大事未了,他那场以天下为棋盘的博弈才刚刚进入中局。
我作为他手中隐秘的一枚棋子,任务自然也远未完成。
他曾承诺,事成之后,会放我还我自由。
可“事成”是何时?谁也说不准。
或许是三年五载,或许是十年八年,又或许,我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我垂下眼帘,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郎君和雁回在哪里,玉奴便在哪里。”
这或许不是最真诚的答案,却是此刻最接近我心中所想的答案。
我将自己的命运,再一次与他们二人捆绑在了一起。
三郎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晚上,我辗转难眠。
我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翻上了若水轩的屋顶。
屋顶的瓦片还带着白日里阳光的余温,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没过多久,身旁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在我身边躺下。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雁回。
沉默了片刻,我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雁回,你……当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我问的其实是我自己。
我只是想知道,像他这样土生土长、被这个时代彻底驯化的人,是否也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另一种人生。
雁回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愣了一下。
“郎君在的地方,就是我在的地方。”
雁回重复着晚宴时说过的话,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定。
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孤独。
在这偌大的南朝,在这星空之下,原来真正无处可去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转回头,重新望向那片没有边际的星海,轻声说:“陵海城的星星,是比京师的亮一些。”
“嗯。”身旁的雁回轻轻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