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礼之事尚未告一段落,这日,何允修又来了。
同他一道的,还有林昭。
我依着规矩,奉了茶进去。
三郎君坐在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何允修坐在他对面,压低了声音在说些什么。
我垂首奉茶,将茶盏稳稳放在他们手边,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一出门,便看到林昭坐在院中的那棵巨大的玉兰树下,正抬眼望着我。
阳光透过细碎的叶片,在他锦缎般的衣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见我出来,便向我招了招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院子里另设了一张石桌,几把石凳,是夏日里纳凉的好去处。
林昭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先坐了。
石凳带着阳光的余温,透过薄薄的夏衫传到肌肤上。
我坐下的那一刻,时光仿佛出现了刹那的断裂与重叠。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这般相似的场景里,在这若水轩,那个还是少年的林昭,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着京师的繁华,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上元节的灯火如昼,还有那些只存在于诗词歌赋中的风流人物。
那时的我,刚刚来到这个异世不久,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信息。而他,是我打开这个世界的第一扇窗。
我入神地听着,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拼凑着一个陌生王朝的轮廓。
后来,我以侍卫的身份,真正跟随三郎君踏入了那座被他描绘得如梦似幻的京师。
再见林昭,他已是翩翩郎君,热情不减当年,带我们去最有名的酒楼,吃最地道的佳肴,还总记得给我带那些香气扑鼻的名师糕点,仿佛我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
可一切的平和与温情,都在望霞庄那个混乱的夜晚被彻底击碎。
他那个稀里糊涂的手刀,阴差阳错地将我送到了中了迷情香的三郎君身边。
那一夜,成了我命运的转折,也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从那以后,他便不怎么敢靠近我了,每次相见,他的眼神总是下意识地闪躲,带着愧疚与不安。
可每当我或三郎君遇到真正的危险,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又从未有过半分含糊。
我与雁回,竟都成了他的心魔。
他的无心之失,害得雁回容颜尽毁;
又阴差阳错,害我清白尽失。
而今时今日,我们竟还能如此平和地坐在一张桌旁,相对无言。
回想往日种种,真如大梦一场,满心怅然。
“原来……”
林昭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似乎斟酌了许久,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原来你竟一直帮着三郎做这么危险的事……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侍女,或普通的侍卫。”
这一路南下,锦城和陵海城风波诡谲,他终于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了我身份的另一面。
又或者,何琰曾和他说了什么。
我该如何回应呢?
告诉他,我不仅是侍卫,还是暗卫,是三郎君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刃?
告诉他,我所经历的危险,远比他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最终选择了沉默。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更加不安。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怜惜与自责:
“玉奴,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应该像别的女娘一样,在闺阁里绣绣花,看看书,到了年纪,嫁一个寻常的好人家,相夫教子,过安稳普通的日子。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自生来,便与你们不同。”
我的声音很淡,像院子里的风。
这句话是我的心里话。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我的灵魂从一开始就与这个世界的女子格格不入。
那些闺阁岁月,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
我学不会她们的温婉顺从,也无法将一生的希望寄托于一个男人的恩宠。
成为暗卫,行走在刀锋之上,固然是命运的安排,却也未尝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至少在这里,我能用我的价值,去搏一个将来。
林昭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说的是我身为奴仆的卑微出身。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急切的神情,仿佛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
“我可以去求三郎!”
他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说道。
“我去把他……把你……要过来!然后……然后我就放你自由,还你自由身。可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期盼。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自由?他说得多么轻巧。
我静静地看着他,问:
“自由了之后,又如何呢?林郎君,你可曾想过,一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甚至连户籍文书都可能被注销的小娘子,在这世间,你觉得如何能存活呢?”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眼中的火焰。
他脸上的急切慢慢褪去,化为一片茫然与无措。
是啊,他出身高门,锦衣玉食,从未真正经历过这世道的残酷。
在他想来,自由是天底下最美好的词,是他能给予我的最好补偿。
可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没有了三郎君府邸的庇护,所谓的“自由”,很可能意味着被拐卖,被欺凌,或者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饿死。
他沉默了许久,俊秀的眉宇间拧成了一个结。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那该怎么办?以三郎他的身份……他将来是要娶高门贵女的,他不会娶你的。
你……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做他的妾吗?
等有一天,他也像遥郎君一样大婚了,你仍旧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妾室吗?
那样……那样太委屈你了!玉奴!”
他说到最后,语气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那份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心中微微一颤。
委屈吗?或许吧。
可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娘,身为奴仆,谁又不委屈呢?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平静:
“那就不劳林郎君费心了。高门的郎君们,便都如此的,不是吗?”
是啊,三妻四妾,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不都是如此吗?
他为我感到不公,为我感到委屈,可这不公与委屈,正是由他所在的那个阶级亲手缔造的。
“不!不!我不一样!我……”
林昭猛地站起身,急切地想要剖白什么。
想要将自己从那个“都如此”的群体中摘出去。
可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能不一样到哪里去呢?
他的婚事,同样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的未来,同样被家族的荣辱牢牢捆绑。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泄气道:
“是啊……我们……我们也是笼中鸟……”
这一刻,我甚至有些同情他。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蝉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他像是终于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无比认真地看着我。
“玉奴,”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希望你能自由。
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简单的自由,而是真正的,能让你开心的自由。
我……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看到一个被愧疚与无力感折磨的少年,正试图用一个不可能的诺言来弥补他犯下的错。
而我,早已过了会相信誓言的年纪……
我既是三郎君的侍女,也是他的侍卫,还是陛下赐给他的侍妾。
这多重的身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更重要的是,我生活在这个女娘需有庇护的朝代。
离开他,我可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可留在他身边,待到他的大婚之日如遥郎君一般到来,届时主母入门,我的未来又何尝不是系于他人之手?
林昭的善意,就像这午后斑驳的阳光,温暖,却无法驱散我生命中那些浓厚的阴霾。
我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
“多谢林郎君。都督他们,该是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