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收了长橹,船头轻轻撞上了西岸的软泥,发出一声闷响。
“到了。”
老翁收了橹,却见他从怀中摸出一串油布包裹之物,扬手抛了过来。
我抬手接住,入手微沉。
解开一看,竟是几截青翠欲滴的竹筒,两端封蜡,隐约透出一股凛冽的辛辣药香。
“这是‘青囊竹’。”
老翁并未看我,只是低头整理着缆绳。
“聂老既把贴身竹牌给了你,老头子便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这里头装的是陈年艾叶、雄黄、苍术,还有几味只有这地界才长的土药,专克这林子里的湿毒。”
我握紧那串竹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这尔虞我诈的死局里,这一丝善意重若千钧。
“若是寻到了你那两位朋友……”
老翁动作一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若人还没死透,便敲碎竹筒,一半化水灌下,一半涂抹人中太阳,或许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半条命。”
或许。
这个词如同一根刺,扎得我心口生疼。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我郑重抱拳,深深一揖。
老翁摆了摆手,长篙一点岸石,孤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滑向江心,只留下一道苍凉的背影和一句随风飘散的低语。
“趁着日头还在,瘴气未沉,快走吧。入了夜,便是神仙也难救。”
我将青囊竹死死系在腰间,深吸一口气,转身没入那片静得如同坟场般的密林。
一入林中,光线骤暗,仿佛瞬间从白昼步入了幽冥。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古木枝叶,脚下是厚达半尺的腐叶层,每一脚踩下去都软绵绵的,渗出黑色的汁液,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腐烂的皮肉上。
四周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只有偶尔传来的不知名虫鸣,尖锐而刺耳,像是厉鬼的低语。
那股甜腻的味道越来越浓,即便有江风偶尔吹入,也无法完全驱散。
我对毒物有着本能的敏感,这味道里混杂着曼陀罗的致幻与腐肉的腥气,是死亡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运转内力护住心脉,身形如鬼魅般在林间穿梭。
何琰,林昭,绝不能死。
林昭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愧疚与深情的脸在我脑海中闪过,还有他从谢琅面前走过,慢慢走进刺史府时那个落寞决绝的背影。
若是他死在这里……
我心神一凛,强行压下杂念,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
突然,我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顿住了身形。
树干粗糙的表皮上,有一道极浅的刀痕。
切口新鲜,翻卷出的木茬还带着湿气。
我凑近细看,刀痕入木不深,且末端有些颤抖,显然出刀之人力竭气虚,已是强弩之末。
视线下移,在刀痕下方的烂泥里,一点温润的光泽刺痛了我的眼。
我伸手拨开污泥,捡起那块碎裂的玉佩。
上好的羊脂白玉,即便沾满污垢,我也一眼认出这是林昭从不离身的家传之物。
玉碎,人危。
我抬头望向密林深处,那里地势渐低,雾气翻涌,五彩斑斓的瘴气如同美人绚丽的纱衣,美丽却致命。
不能走低处。瘴气比空气重,越是低洼处越浓。
我不作迟疑,足尖在湿滑的树干上借力一点,身形拔地而起,瞬间窜入数丈高的树冠之中。
脱离了地面那层浓稠如雾的瘴气,呼吸间虽仍有异味,却已不再那般窒息。我隐在茂密的枝叶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片危机四伏的林地。
既有玉碎,必有行踪。
我的目光在幽暗的林间飞速逡巡,很快便锁定了右侧一处背风的岩壁。
那里藤蔓凌乱,几株灌木呈现出不自然的倒伏状,显然有人刚刚经过。
我屏息凝神,踏着树梢飞掠而去,轻巧地落在岩壁旁的一块凸石上。
岩壁下方确实有个浅坑,里面残留着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四周散落着几截被斩断的巨型蜈蚣,断口处流出的毒液将岩石腐蚀得滋滋作响。而在灰烬旁,一滩触目惊心的黑血尚未完全凝固。
他们曾试图在此生火驱虫,但这林子里的毒物显然不惧凡火,反而将他们逼入了绝境。
此处既已失守,以何琰的智谋,绝不会坐以待毙。
既然不在低处,也不在半山腰,那就只能往更高处去。
哪里有水?中毒之人必会口渴,且流动的水边风大,瘴气相对较淡。
我闭目凝神,运足耳力,在呼啸的风声中捕捉那一丝细微的异响。
听到了!
在西北方向,有隐约的水流轰鸣声。
我再次提气,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林海之上飞掠。
一炷香后,一道银练般的瀑布出现在视野中。
水流从高耸的断崖上倾泻而下,在下方形成一个深潭。
而在瀑布后方,隐约可见一个天然的岩洞。
我身形急坠,穿过飞溅的水雾,无声落在洞口。
“谁?!”
一声低喝传来,虚弱,却透着凛冽的杀意。
是何琰。
“是我。”我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
洞内昏暗,何琰手持长剑背靠岩壁,如同一只受伤的孤狼警惕地盯着洞口。
看到是我,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
“玉……玉奴?”他声音嘶哑,仿佛在确认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
我快步上前扶住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林昭静静地躺在一块干燥的岩石上,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嘴唇却紫得发黑,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为了护我,吸入了不少瘴气,又被毒虫咬伤……”
何琰喘着粗气,向来沉稳的他此刻满脸焦急与无助,“解毒丹……没用。”
“别慌。”
我冷静地说道,解下腰间的青囊竹。
我迅速敲碎两个竹筒,将其中一个递给何琰。
“放在鼻下用力闻,这味道能醒脑驱毒。”
随后我捏着另一个竹筒来到林昭身边。
“没水了……”何琰声音干涩,绝望地看着我。
洞外瀑布轰鸣,取水太慢,林昭这口气眼看就要断了。
我不作他想,仰头将那竹筒中辛辣苦涩的药粉尽数倾入口中。
药粉入喉,如吞炭火,我强忍着呛咳的不适,舌齿轻研那股冲鼻的药味,俯身便向林昭唇上覆去。
何琰身形一僵,默默别过头。
唇齿相依,我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那口混着津液的药汁强行度入他喉中。
这并非风月旖旎,而是与阎王抢人的方寸之争。
药粉辛辣,瞬间在舌尖炸开,却也压住了那股弥漫在他唇齿间的死气。
待药汁尽数咽下,我才起身,指尖沾了余下的粉末,在他鼻下人中与太阳穴处重重按揉,指力透穴。
不过须臾,林昭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在映出我影子的瞬间,竟似枯木逢春,骤然亮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光,仿佛在那一刻,魂魄才真正归位。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虚弱只发出一丝气音,目光却死死黏在我脸上,不愿移开。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沉。
洞外的瀑布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掩盖了林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异响。
“今夜走不了了。”
我站起身,环视四周。
洞内因水雾浸润而空气湿润,却因地势高、通风好而不闷热,是绝佳的避难所。
“晚上林子里瘴气最重,贸然出去就是送死。只能守一夜,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何琰点点头,他虽然吸入瘴气较少,但也已是强弩之末,此刻靠着青囊竹的药味才勉强支撑,握剑的手仍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