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崖顶的那一幕,我便不再开口劝阻何琰。
可我也不再碰那几颗他拿命换来的金黄果实。
它们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块突出的干燥岩石上,色泽诱人,却像是一道无声的警示,横亘在我们之间。
林昭几次想伸手,都被我冷冷地瞪了回去。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和何琰之间紧绷如弦的气氛,只得讪讪地缩回手,老老实实去啃那些酸涩的青果。
我想,那几枚被何琰视若珍宝的果子,会一直在岩石上慢慢干瘪、皱缩,直至腐烂成泥。
可能正如某种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便已夭折的情愫。
何琰应该不会再去摘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
然而,生存的困境不会因为我的冷淡而消散。
论野外求生,我这个受过秋娘子严苛特训、内里又藏着异世灵魂的暗卫,远比这两位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更有手段。
但我在遇蛇时锋芒毕露,此后受伤则敛去了锋芒,一直冷眼旁观。
我没有低估何琰。
他确实有很丰富的野外生存技能,他的实力不容小觑。
他用他随身带的一块石头来净水,我知道那叫光明砂。
他还坚持将生水煮熟了再饮。
这两个动作,在一定程度上大大降低了风险。
而我,检查了离我们最近的水源,那道从山洞上方倾泻而下的瀑布之水,是流动的干净水源,可以暂时饮用。
但是从更合理的角度而言,它仍需再做下提纯。何琰的方式很好,但还不够。
然而,我对此保持了缄默。
何琰对于草药也有一定的认知,但限于军中常用的那几种,对于瘴气和虫毒,蛇毒,收效甚微。
对此,我同样保持了缄默。
所以,这几天以来,我们的饮食都是吃蛇肉,果子,喝何琰用竹筒煮开的水。
我默默的随同,没有异议。
在这个充满瘴气和危险的密林里。
作为三郎君的暗卫,我暴露过多的才能,实非明智之举。
何琰心思深沉,林昭虽率真却也身在局中。
此刻我们生死相依,可一旦脱困回到权力的棋盘上,若立场相悖,我今日所展露的一切,难保不会成为日后刺向三郎君的利刃。
可是,这么做,确实也不利于我们尽快恢复体能,离开这块危险重重的密林。
所以,我在藏拙与求生之间天人交战。
直到今日,看着何琰从悬崖上摘下了这几颗黄果。
他说:
“这几天太苦了。”
“我想让你……你们尝点甜的。”
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转。
我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
若是变成了腐尸白骨,还谈什么日后的忌惮?
先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此时腰伤已稍好,我不再顾忌,提刀出洞。
半个时辰后,我拖着几根粗壮的老毛竹回到了洞口。
先是用劈开的老毛竹架起引水槽,将瀑布的活水引至洞口附近,接着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着手制作净水器。
我寻来一段粗大的竹筒,底部钻出细密的孔洞,再按照记忆中的法子,一层层铺垫材料。
最底层是洗净的鹅卵石,往上是粗砂,再往上是细沙,而最关键的,是中间那层厚厚的木炭粉——这是吸附杂质的天然良方。
林昭蹲在一旁,见我摆弄那些黑乎乎的炭灰,忍不住好奇道:
“玉奴,你这是在做什么?摆阵做法吗?这黑灰脏兮兮的,能有什么用?”
我未作理会,只将引来的浑浊溪水注入竹筒顶端。
三人屏息凝神,盯着竹筒底部。
片刻后,第一滴水珠缓缓渗出,清透晶莹,滴落在下方的竹碗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水流如线,清澈见底,与之前那浑浊的溪水判若两物。
为保万全,我又将水在火上煮沸,待凉后递给林昭。
“尝尝。”
林昭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碗,抿了一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又猛灌了一大口:
“甜的!竟无半点泥腥味!玉奴,你是神仙吗?这水竟比府里滤过的还要甘冽!”
何琰没说话,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简易却精巧的装置上。
修长的指尖轻轻捻过那一抹黑炭,随即抬眼看我,目光幽深,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以炭吸垢,以沙滤浊,层层递进。玉奴这般巧思,便是工部大匠亦难及。”
他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赏。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淡然回应:
“不过是乡野的土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何郎君谬赞了。”
解决了水,便是药。
之前的瘴毒虽解,但我们身上的余毒都仍需再清理。
满山遍野的草木,在常人眼中是杂草,在我眼中便是救命的药库。
我再次入林,采回了各种草药。
回到洞中,我找来两块平整的石头当做研钵。
林昭见状,立刻凑过来:“我来我来!这个我会!”
他蹲在地上,学着我的样子帮我捣药,看着我的眼神近乎崇拜:
“玉奴,你真厉害!什么都懂!
以后要教教我!”
我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只愿林郎君以后都莫要在林间遇此险境。这些本事,最好一辈子都用不上。”
林昭愣了一下,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嘿嘿一笑。
何琰则沉默得多,但看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种目光让我如芒在背。
在这荒野之中,每天只能吃烤肉,对我们的恢复极为不利。
我决定要做个陶罐。
我挖回了黏性极佳的泥,在洞口垒起简易土窑。
我挽起袖子,双手在泥泞中翻飞。
摔打、揉捏、去气泡。
盘泥条,筑底,收口。
一个圆润古朴、虽不精致却十分结实的陶罐雏形很快在我手中诞生。
林昭看得目瞪口呆,蹲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在这个时代,瓷器陶器虽可见,但那是窑厂里工匠的事,哪有贵族郎君亲眼见过这等“无中生有”的过程?
更何况,还是出自一位女娘之手。
我垒起了一个简易的土窑。
守在窑边的那一夜,火光冲天,映照着我的脸庞。
何琰一直没有睡,他坐在我对面,隔着跳动的火焰看着我。陪我一起把罐做出来。
这时,土窑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待土窑冷却,扒开封土,里面的陶罐果然裂成了几瓣,碎得彻底。
“哎呀,碎了。”
我显得沮丧。
其实这是有意,若是一次便烧出完美的陶器,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林昭凑过来安慰我。
“没事没事,哪能那么容易一次就成。玉奴别灰心,咱们再试一次!”
何琰则默默站起身,主动去重新挖了泥,捧到我面前。
“你坐着休息,旁边指导我,我来弄。”
林昭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我也来弄!”
看着两个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郎君,此刻满手泥泞,笨拙地揉捏着泥团,我的心忽然变得柔软。
我重整旗鼓。
第二次烧制时,特意将陶罐捏得歪歪扭扭,粗糙不堪,只求不漏水便可。
这一次,成了。
一只灰扑扑、丑陋且不规整的陶罐诞生了。
虽然难看,但敲击之下声音清脆,足以煮汤。
当晚,我们喝上了第一口用陶罐熬煮的蛇肉野菜汤。
热气腾腾的汤水顺着喉咙滑入胃里,林昭捧着简陋的竹碗,喝得热泪盈眶。
“活过来了……玉奴,等回了京师,我一定要告诉所有人你有多厉害!你比这世间的郎君都要强百倍!”
我心中一紧,刚想找个理由阻拦,却听得一声急喝。
“不可。”
何琰的声音带着严肃。
林昭一愣:“为何?”
何琰缓缓转过头,目光安静凝视于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琰转头看向林昭:
“玉奴的好,我们记在心里便是。出了这林子,我们这几日所历,全部烂在肚子里。”
林昭看了看沉默的我,又看了看严肃的何琰,自然便明白,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我看着此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何琰基于这个朝代规则的了解。
洞穿了我的伪装和恐惧。
他选择了帮我隐瞒。
和林昭一同。
我低下头,默默喝着碗里的蛇菜汤。
只觉得这滋味,一下子变得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