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十一月初。
随着太原至阳泉铁路的贯通，源源不断的优质无烟煤像黑色的血液一样注入了太原的工业心脏。兵工厂的烟囱日夜喷吐着黑烟，机器的轰鸣声即便是在深夜也能隐约听闻。这种工业化的喧嚣，对于晋国的百姓来说是安稳的摇篮曲，但对于某些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来说，却是催命的丧钟。
太原城南，有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老字号药铺。
掌柜的姓刘，人称“刘善人”。他年过五旬，慈眉善目，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经常给穷苦百姓施舍汤药，在这一带口碑极好。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只要提一声没钱，刘掌柜准会大手一挥：“记账上，以后有了再说。”这一记，往往就没了下文。
但这天深夜，济世堂早已打烊，后院的密室里却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那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刘掌柜，此刻正跪在地上，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响头。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哪里还有半点慈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与决绝。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刚刚从运送药材的马车夹层里取出的密令。密令很短，只有八个字：“冬雷将至，毁其火源。”
落款是一朵朱砂画的如意云纹，那是多尔衮的私印，也是洪承畴直接指挥的最高级别死士的标志。
“深水”——这就是刘掌柜的代号。他是洪承畴早年布下的一枚闲棋冷子，潜伏在太原已有十年，甚至比卢象升穿越来的时间还要早。他娶了本地媳妇，生了娃，像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一样生活。直到今天，唤醒他的命令终于来了。
“毁其火源……”刘掌柜低声喃喃自语，目光投向了窗外那个方向。那里是太原城西，护国府新建的火药厂所在地。
那里戒备森严，甚至比护国府还要严密。外围是铁丝网和壕沟，内层有特战队日夜巡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强攻是不可能的，唯有智取。
刘掌柜站起身，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拉开几个看似普通的抽屉，抓取了几味药材。
断肠草、雷公藤、再加上一种从西域传来的无色无味的慢毒——“软筋散”。
“卢象升，你的兵工厂确实是铜墙铁壁。”刘掌柜一边配药，一边冷笑，“但里面的人，终究是要喝水、要吃饭、要看病的。”
第二天一早，济世堂的伙计推着独轮车，上面装满了防风寒的汤药包，向着火药厂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火药厂门口的哨兵拦住了去路。
“军爷，是小的。”刘掌柜从后面跟上来，满脸堆笑，手里塞过去一包上好的烟丝，“这不是天冷了吗？前几天你们王厂长说厂里不少工匠受了风寒，让我送点预防的汤药来。这是护国府批的条子。”
哨兵接过条子看了看，上面确实有后勤司的印章。刘善人的名号在太原很响，再加上这几个月他一直给厂里送药，大家也都熟了。
“行，进去吧。不过老规矩，车子要检查，人要搜身。”
“省得，省得。”刘掌柜老老实实地张开双臂。
检查很仔细，连药包都拆开了几包查验，确实都是普通的板蓝根、姜片之类。哨兵挥挥手，放行了。
刘掌柜推着车，走进了这个象征着晋国最高机密的地方。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心里却在暗暗计算。
那些巨大的搅拌机、造粒塔，以及堆积如山的木炭和硫磺，让他心惊肉跳。这就是晋军火器犀利的源头吗？如果让这地方继续运转下去，大清的勇士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填的。
他来到了厂里的医务室，将药材卸下。
“刘掌柜，辛苦了。”医务室的王大夫是个年轻人，热情地打招呼，“正等着这一批姜汤呢，工人们连轴转，身子骨都虚。”
“应该的，应该的。”刘掌柜笑着应道，“这次我又加了几味固本培元的草药，熬出来给大伙儿趁热喝，发发汗就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走到水缸边，“哎哟，这水缸怎么空了？我帮您打点水吧。”
“那怎么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这把老骨头还动弹得动。”刘掌柜说着，提起水桶就往外面的水井走去。
这口井，是火药厂唯一的水源。
刘掌柜走到井边，四下看了看。此时正是上工时间，周围没什么人。他迅速从袖口里滑出一个小瓷瓶，那是他昨晚精心调制的“软筋散”浓缩液。只要这一瓶倒进去，不出三天，全厂的工匠就会四肢无力，甚至上吐下泻。到时候，生产停滞不说，更是他引爆火药库的绝佳机会。
他的手微微颤抖，拔开瓶塞，就要往井里倒。
“刘掌柜，这水凉，别冰着手。”
一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刘掌柜浑身一僵，手中的瓷瓶差点掉进井里。他强作镇定，迅速将瓷瓶收回袖子，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青衫、背着长剑的中年文士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傅大人？”刘掌柜认得此人，正是晋国的情报总管傅青主。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依然挂着招牌式的憨笑，“哎哟，傅大人怎么有空来这儿？小的就是想帮大夫打桶水，不碍事，不碍事。”
傅青主慢慢走过来，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
“刘掌柜是个热心肠啊。”傅青主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刘掌柜的袖口，“不过这井水深，万一掉点什么东西进去，那全厂几千号人可就遭殃了。”
刘掌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但他毕竟是潜伏了十年的老特务，心理素质极强。他故作茫然地说道：“傅大人说笑了，小的能掉什么？也就是几根白头发罢了。”
“是吗？”傅青主笑了笑，没再追问，而是拍了拍刘掌柜的肩膀，“行了，打水这种粗活让当兵的干。刘掌柜，王爷听说你的医术不错，想请你去府上给一位贵人看看脉。”
“这……”刘掌柜心里一咯噔。去王府？那是龙潭虎穴啊。但这又是无法拒绝的理由。
“怎么？不赏脸？”傅青主的手依然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似轻飘飘的，但刘掌柜却感觉像是一座山压了下来，半边身子都麻了。
高手！绝顶高手！
刘掌柜知道，如果现在反抗，恐怕走不出三步。
“既然是王爷相召，那是草民的荣幸。草民这就去。”刘掌柜躬身道。
“请。”
刘掌柜被“请”走了。但他并没有被带到护国府，而是被带到了一间位于火药厂地下的秘密审讯室。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晋王卢象升，正坐在一张铁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那个他没来得及倒进井里的小瓷瓶。
“软筋散，配上雷公藤的提炼液。”卢象升闻了闻瓶口，摇了摇头，“刘掌柜，下手够黑的啊。这要是让你得逞了，我这几千个高级技工，至少得废一半。”
刘掌柜脸色惨白，但他依然咬紧牙关，装出一副冤枉的样子：“王爷！冤枉啊！这……这是小的用来治风湿的药酒！怎么成毒药了？”
“还在演？”卢象升冷笑一声，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扔在桌上，“刘全，原籍辽东，崇祯三年入关，五年在太原落户。你的原名应该叫‘觉罗·塔拜’吧？正蓝旗的包衣奴才？”
听到那个满族名字，刘掌柜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伪装瞬间崩塌。
“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傅青主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在铁轨上安插的那几个蠢货没把你供出来？你以为你这几个月频繁去城隍庙烧香，真的是为了求子？那个庙祝，也是我们的人。”
“从你接到洪承畴密令的那一刻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傅青主补充道，“你给工人们送的药，早就被我们掉包了。你以为你在下毒，其实你是在帮我们给工人补身子。”
刘掌柜面如死灰，瘫软在椅子上。
“深水，你藏得确实深。”卢象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但我不想杀你。杀了你，洪承畴还会派别的阿猫阿狗来。与其那样，不如让你发挥点余热。”
“你想干什么？”刘掌柜抬起头，眼中满是戒备。
“很简单。”卢象升指了指桌上的纸笔，“给洪承畴回信。就说你得手了。”
“不可能！”刘掌柜脖子一梗，“我是大清的勇士，绝不卖主求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若是死了，摄政王会为我报仇的！”
“勇士？”卢象升笑了，笑得很轻蔑，“你潜伏了十年，娶妻生子。你那个只有六岁的儿子‘虎子’，现在正在学堂里念书吧？听说他很聪明，将来想当个工程师？”
刘掌柜的瞳孔猛地收缩：“你……你想对虎子怎么样？祸不及妻儿！这是江湖规矩！”
“江湖规矩？”卢象升脸色一沉，“你们往井里投毒，想害死我几千个无辜工匠的时候，讲过江湖规矩吗？你们在定州烧杀抢掠，把孕妇挑在长矛上的时候，讲过江湖规矩吗？！”
卢象升的咆哮声在密室里回荡，震得刘掌柜耳膜嗡嗡作响。
“我卢象升不是滥杀之人，但对付魔鬼，我比魔鬼更狠！”卢象升盯着他的眼睛，“你写，你的妻儿不仅没事，还能继续在太原生活，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你不写，我就把你儿子送去西山煤矿，让他去给那些被你们害死的汉人赎罪！一辈子！”
刘掌柜浑身颤抖，眼泪流了下来。那是他唯一的软肋。他在大清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但在那个小家里，他是顶梁柱，是慈父。
“我……我写。”刘掌柜崩溃了。
“很好。”卢象升恢复了平静，“内容我来说，你来写。”
片刻后，一封密信写好了。
信中内容可谓“触目惊心”：刘掌柜成功在水源投毒，太原火药厂工匠大面积中毒，上吐下泻，形同瘟疫。更妙的是，这种毒发作缓慢，像是伤寒，晋国的大夫束手无策，以为是瘟疫爆发。目前兵工厂已经全面停工，甚至太原城内也开始人心惶惶，封城隔离。
“再加上一句。”卢象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就说那个‘兴武三号’火车，因为锅炉技术不过关，前几天在半路上炸了，死伤惨重。晋国的工业，其实是外强中干。”
刘掌柜颤抖着手，把这句话也加了上去。
“这下，洪承畴该放心过个好年了。”卢象升拿起信，吹干墨迹，“青主，把信送出去。记得做得逼真点，让刘掌柜‘牺牲’得壮烈点。”
“明白。”傅青主点头，“今晚火药厂会发生一场‘意外’爆炸，死几个死囚充数的‘工匠’，然后刘掌柜会在混乱中‘失踪’，或者是被炸死，反正死无对证。”
处理完刘掌柜，卢象升走出地下室，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的空气。
头顶的星空璀璨。
“王爷，这招‘蒋干盗书’，能骗过洪承畴吗？”傅青主跟在身后问道。
“骗一时是一时。”卢象升望着北方，“洪承畴太聪明，也太多疑。但他有个弱点，就是太相信自己的布局。他精心策划的‘深水’计划，如果没有任何回响，他反而会怀疑。现在我们给了他想要的结果——瘟疫、爆炸、停工。这符合他对我们技术不成熟的判断。”
“只要他信了三成，他在这个冬天的警惕性就会下降三成。”卢象升握紧了拳头，“而这三成，就是我们春天决战的胜算！”
当晚，太原火药厂的一角突然发生剧烈爆炸，火光冲天。
紧接着，全城戒严。护国府发布公告：因突发“恶疾”，火药厂暂时封闭，任何人不得靠近。大街上出现了许多戴着口罩、喷洒石灰水的防疫人员。
这一切，都被潜伏在外围的低级别满清探子看在眼里。他们惊恐地将这个消息层层上报。
几天后，北京。
洪承畴看着手中的密信，又结合各路探子的回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深水’得手了。”洪承畴将信递给多尔衮，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软筋散加伤寒，这招够毒。卢象升现在肯定忙着治病救人，哪里还有精力造枪造炮？”
多尔衮看着信中关于“火车爆炸”的描述，更是哈哈大笑：“我就说嘛！那种喷火的怪物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造出来？看来是天助大清！这个冬天，咱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传令下去！”多尔衮心情大好，“让前线的儿郎们不用绷得那么紧了。既然太原有瘟疫，咱们就别去触那个霉头。等他们病死了一半，咱们再去收尸！”
北京城里，满清贵族们开始筹备过年的欢庆。
而在太原城内，那座对外宣称“停工”的兵工厂地下，灯火通明。
无数工匠戴着防尘口罩，正在流水线上日夜赶工。一箱箱崭新的“兴武二式”步枪、一门门刚刚下线的野战炮，正在通过那条并没有爆炸的铁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的前线仓库。
那个被“软筋散”毒倒的巨人，此刻正在黑暗中积蓄着令天地变色的力量。
刘掌柜被秘密关押在了一个舒适的院子里，他的妻儿也被接了过来，对外宣称是回乡探亲。他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从写下那封信的那一刻起，那个大清的死士“觉罗·塔拜”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一个为了儿子而苟活的父亲，也是晋国手里的一张底牌。
卢象升站在太原城头，看着满城的灯火，低声自语：“多尔衮，好好享受你最后的安稳觉吧。等到春雷炸响的那一刻，你会发现，所谓的瘟疫，是送给你们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