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线,两头牵,一头生来一头湮。”
“织机的梭,命运的箴,绣出锦绣是寿衣。”
——归墟城童谣,《织命》
苏玉衡引动的星光路径,并非在寻常空间中穿行,而是滑行于规则与概念的缝隙。周遭是流淌的、扭曲的色块与断续的低语,仿佛在穿过一个巨大生物蠕动的脏腑。江眠行走其上,步伐平稳,那层覆盖身体的灰暗水波光泽微微荡漾,将试图侵蚀过来的混乱低语悄然抚平、湮灭。她像一枚楔子,在这片无序中钉入绝对的“静默”。
苏玉衡跟在身后,心情远比路径本身更加扭曲忐忑。他带来的不再是一个需要引导的“变量”,而是一个行走的“终焉”。司命大人的计划,还能如常进行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瞬息,或许是永恒,前方的“景色”豁然开朗。
并非预想中的宫殿或秘境,他们仿佛一步踏入了一片浩瀚的…… 星空之下。
脚下是光滑如镜、倒映着漫天星辰的黑色水面,无边无际。头顶并非归墟城那永恒暗红的天空,而是真正的、璀璨无垠的星河,星云流转,瑰丽壮阔。然而,这片星空寂静得可怕,没有风声,没有水声,唯有自身心跳(如果还有的话)和思绪在空阔中回响,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在这片星海与水镜的中央,悬浮着一架巨大得超乎想象的…… 织机。
织机通体由某种温润的苍白玉石构成,样式古拙,上面缠绕着无数根细密到极致的丝线。那些丝线色彩斑斓,有的明亮如朝阳,有的黯淡如死灰,有的猩红如血,有的漆黑如墨。它们彼此交织、缠绕、延伸,没入四周的星空与水镜,仿佛编织着整个宇宙的命运图谱。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织机前。
他穿着一袭简单的月白色长袍,长发如墨,仅用一根木簪束起。身形看似单薄,却与这整片星空、这架织机浑然一体,仿佛他便是这命运图景的心脏。
他手中没有梭子,只是偶尔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某根丝线。随着他的拨动,远方的某颗星辰便会明灭不定,脚下水镜中倒映的星图也会随之泛起细微的涟漪。
“司命大人。”苏玉衡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江眠姑娘……已至。”
织机前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江眠看到了他的脸。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堪称俊美的脸庞,眉眼温和,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悲悯的弧度。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仿佛容纳了万古星空、看尽了亿兆命运流转的眼眸,深邃,平静,不起波澜,与他那年轻的外表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苏玉衡,直接落在了江眠身上。
那一瞬间,江眠感到周围所有的星光、水镜、乃至那无形的命运丝线,都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司命那万古不变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像是惊讶,像是了然,又像是一丝……疲惫?
“你来了。”司命开口,声音清润温和,如同山间清泉,与这片死寂的星空形成鲜明对比,“比我预想的……更快,也更……彻底。”
江眠与他对视,那双归墟般的瞳孔没有任何回避。“你预想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回响,在这片空间回荡。
司命轻轻挥手,示意苏玉衡退到一旁。苏玉衡依言退开,隐入星光的阴影中,但目光依旧紧紧关注着这边。
“我预想了变数,预想了钥匙,预想了打破僵局的可能。”司命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巨大的织机,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根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断裂的黑色丝线,“但我未曾预想,钥匙本身,会化作即将焚尽一切的业火。”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
“锁芯的秩序,源于对‘存在’的绝对维护,排斥一切‘无序’与‘终结’。”司命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古老的事实,“这本身并无错。错在于,绝对的‘存’如同只呼不吸,终将导致整体的淤塞与腐败。归墟城,这座建立在无数世界残骸之上的最后堡垒,其根基正在被过度的‘秩序’与随之而来的‘磨损’所侵蚀。遗忘坟场的暴动,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病灶’,在于规则本身正在失去活力,走向僵死。”
江眠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这些宏大的叙事,似乎并不能引起她太多的共鸣。
司命看向她,眼神深邃:“而你,江眠,你身负‘寂’之根源,本应是这过度秩序的‘解药’,是让一切重归虚无,再启新生的‘终结’。但‘启’之泪的融入,让你产生了异变。你不再仅仅是‘终结’,你成了‘终结’与‘新生’之间,那个最不稳定、也最有可能的……奇点。”
“所以,我是你的工具?用来打破锁芯的秩序?”江眠直接问道。
“工具?”司命微微摇头,那悲悯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不。我希望你是…… 选择。”
他抬手,指向织机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命运丝线:“锁芯的选择,是剪除一切变量,维持绝对静止的‘存’。我的选择,是引入变量,赌一个重新流动的‘生’。而你的选择……将决定这片星空,是归于死寂,还是迎来一场毁灭性的……洗礼。”
“我的选择?”江眠那漠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兴趣”的波动,“我为何要选择?”
“因为你也身处其中。”司命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体表那层灰暗的光泽,看到其内核,“因为那滴‘启’之泪,因为那个名为‘萧寒’的坐标,因为所有与你纠缠的因果……你已无法独善其身。要么,被锁芯当作错误‘清理’;要么,被我这‘织命者’纳入图景;要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由你自身,来定义这归墟的……终局。”
星空陷入了沉默。只有那些命运丝线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嗡鸣。
江眠看着司命,看着这片浩瀚而死寂的星空,看着那架编织命运的巨织机。她体内的力量,那融合了寂灭、水怨、心核泪的混沌之源,似乎在微微鼓荡。她能感觉到,司命的话语,触及了某种与她本质相关的东西。
她并非毫无感觉的虚无。那些记忆,那些纠缠,那些被操控的愤怒与不甘……依然是她存在的基石。
“告诉我,”江眠再次开口,声音中的回响似乎减弱了一些,多了一丝属于“江眠”的冷澈,“‘萧寒’……那个坐标,究竟是怎么回事?锁芯的‘置换协议’,你的‘织命’,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算计。然后,才能做出她的……选择。
或者说,才能决定,如何利用这一切,达成她自己的……目的。
司命看着江眠眼中那沉淀的疯狂与冷静,知道单纯的安抚或欺骗已毫无意义。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星空中荡开细微的涟漪。
“那是一个……更久远的故事了。”他说道,目光投向织机深处,一根极其黯淡、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却又异常坚韧的灰色丝线。
“关乎一个被背叛的古神,一个错误的契约,以及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镜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