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陈小凡的心头。坊主石屋的门关上后,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在回廊下蔓延。他站在那儿,手脚有些冰凉,深秋的风钻进衣领,激起一阵寒栗。
“一切照旧。”
坊主的话言犹在耳,平静得可怕。可陈小凡知道,这“照旧”之下,是已然开始汹涌的暗流。他用力攥了攥拳,指甲陷进掌心,那点刺痛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转身,没有回前堂,而是走向了后院。脚步不快,却很稳。
赵德柱正指挥着两个学徒将新处理好的青纹草浆均匀铺在竹帘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腥气。看到陈小凡过来,老修士抬起沾着浆沫的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随口问道:“小凡,前头没事吧?刚看你去坊主那儿了。”
“没事,赵老。”陈小凡蹲下身,随手拿起一块刚压制成型的、还带着湿气的符纸胚,用手指捻了捻边缘,感受着纤维的韧性,“就是送个东西。这批草的成色,好像比上次那批黑沼泽的强点?”
他语气自然,像往常一样讨论着坊里的生产。
赵德柱不疑有他,咂咂嘴:“可不是嘛!贵是贵了点,但浆液稠,纤维长,出纸率也高。就是这沉金石粉……”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柳丫头那边催得紧,库房里剩的不多了,上次让你打听的南边那条线,有信儿没?”
陈小凡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正在联系,那边路子野,得小心些,怕有赝品。我再催催。”他将符纸胚轻轻放回原处,站起身,“您先忙着,我去柳师姐那儿看看。”
走进制符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朱砂和灵墨的味道。柳芸正伏在案前,身姿挺直,符笔在她手中稳如磐石,笔尖流淌出的灵光勾勒出岩甲符繁复而威严的纹路。她甚至没有抬头,就知道是他来了。
“沉金石粉,还能撑几日?”她问,声音清冷,没有多余的情绪。
“省着用,大概……五六日。”陈小凡如实回答,目光落在她案头那个已经见底的玉盒上,“新的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
“只是什么?”柳芸终于停下笔,抬起眼。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陈小凡顿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只是近来外面风声有些紧,好些不常见的材料流通都慢了,价格也涨得厉害。”他没有提玉简,没有提联盟,只陈述一个事实。
柳芸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些什么。她没有追问,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笔下未完成的符箓,轻声道:“知道了。五六日,够了。”
够了?什么够了?是绘制这些符箓够了,还是……应对某些事情够了?陈小凡没有问。他知道,柳芸师姐的世界里,符箓本身,就是答案。
从制符间出来,他又去前堂转了一圈,检查了即将交付给烈风佣兵团的货物,与几个老主顾寒暄了几句,听了些坊市里真真假假的流言。他表现得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平时更耐心,更细致。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有多沉重。每一声“陈管事”的呼唤,每一次账目的核对,每一张符箓的交割,都像是一块块石头,投入他内心的湖泊,激起圈圈焦虑的涟漪。但他把这些涟漪死死压在水面之下,不让任何人看见。
他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去河边,见过那些老船工在暴风雨来临前,会将最沉重、最坚实的石头压进船舱。他们说,那是“压舱石”,船有了它,才不容易被风浪掀翻。
现在,他就是符箓坊的“压舱石”。坊主是舵手,指引方向,应对风浪。而他,必须稳住这艘船最基本的运转,稳住船上每一个人的心。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翻江倒海,哪怕他也不知道前路是深渊还是浅滩。
傍晚,天色彻底黑透。他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自己那间小屋里。窗外,符箓坊各个窗口透出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连成一片微弱的光晕,像风雨中摇曳的渔火。
他拿出那块被他摩挲得光滑的铁块,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奇异地安抚着他躁动不安的神经。
他不知道那玉简里具体写了什么,不知道联盟总部的问询会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降临。他不知道这艘船最终能否安然渡过这场风暴。
但他知道,只要这坊里的灯火还亮着,只要赵老还在捣浆,柳师姐还在画符,伙计们还在忙碌,只要坊主石屋里的那盏灯还在深夜燃烧……
他这块“压舱石”,就得死死地压住。
夜还很长,风还在积蓄力量。
他握紧了手中的铁块,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
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