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房的门一关,便将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暂时隔绝了。
炉火的光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在墙壁上投下跳跃晃动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将陈小凡孤单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揉碎。空气里弥漫着煤烟、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粗粝而真实的味道。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砧台前,看着那几块在火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精铁锭。它们沉默着,坚硬,冰冷,像此刻压在他心头的现实。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徒劳。
用这几块凡铁,对抗联盟总部那样的庞然大物?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他必须做。不是为了创造奇迹,只是为了在灾难降临前,能挺直了脊梁,告诉自己,他尽力了。
他拿起一块铁锭,入手沉重。
将其投入炉火中,然后走到风箱前,开始一下下地拉动。枯燥的“呼啦”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伴随着炉火越来越旺的咆哮。
火光炙烤着他的脸,汗水立刻从毛孔里涌出,顺着额角、鼻梁流淌下来,滴落在布满煤灰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嗤”声,瞬间蒸发。
他脱掉了湿冷的外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焐干的里衣。年轻却已显结实的臂膀在用力时绷起清晰的肌肉线条,上面同样布满了汗水和蹭上的黑灰。
铁块在炉火中渐渐烧红,从暗沉到亮黄,再到刺目的橘白。他用铁钳将其夹出,放在砧台上。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没有去拿那本册子。上面的阵纹太过复杂,不是他现在能理解和掌握的。他只是在脑海里回忆着坊主说过的话——“引,而不是逼”,“感受它的纹理”。
他举起铁锤。
“铛!”
第一声敲击,沉重而笨拙,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震得他虎口发麻。铁块只是微微变形,火星四溅。
他没有停顿,调整着呼吸,再次举起铁锤。
“铛!”
“铛!”
“铛!”
一下,又一下。他开始不再用蛮力,而是尝试着去“感受”。锤头落下的位置,力度,角度……他回想着之前锻打那些普通铁锭时的感觉,回想着铁块在不同火候下内部结构的变化。他的动作依旧生涩,但渐渐有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笨拙的节奏。
汗水如同小溪,在他背上、胸前蜿蜒流淌,痒痒的,但他无暇顾及。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块在锤下不断变形、延展、又因冷却而重新变得坚硬的铁块。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方寸的砧台之上。
他不再去想联盟,不去想那枚玉简,不去想周明仓惶的警告,不去想坊主紧闭的石门,不去想符箓坊未知的明天。他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甘和无力,都倾注到了这每一次的举锤和落锤之中。
铁锤砸下的,仿佛不是烧红的铁,而是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重压。他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宣泄着,也……锤炼着自己。
失败了一次,铁块因为温度不够而开裂。他沉默地将其扔回废料堆,重新夹起一块,投入炉火。
又一次,因为力道不均,铁块被打得歪扭。他再次重来。
手掌上早已磨破的水泡再次破裂,鲜血混着汗水,将锤柄染得滑腻不堪,每一下挥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固执地,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他不知道自己在锻造什么。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任何具象的器物。他只是在锻造一种“坚硬”,一种“屏障”的意念。他想将这意念,通过千锤百炼,融入这冰冷的铁块之中。
炉火映照着他沾满煤灰和汗水的脸庞,那上面没有了少年的稚气,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冰冷的坚韧。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夜色开始褪去时,他停下了几乎要麻木的手臂。
砧台上,躺着一块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锤痕、却隐隐透出一种沉凝厚重气息的铁板。它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但拿在手里,异常沉重,质地紧密。
他成功了。至少,将这块铁的杂质祛除了大半,将其锻打得足够坚实。
他放下铁锤,踉跄着走到水缸边,将头埋进冰冷的存水里,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抬起头,水珠顺着头发滴滴答答落下。他走回砧台,看着那块耗尽了他一夜心力、也暂时耗尽了他所有恐惧的铁板。
然后,他抱起这块沉重而冰冷的铁板,走出了炼器房。
天色微明,坊里还是一片寂静。他抱着铁板,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誓言,一步步,走向陆衍的石屋。
他没有试图进去,也没有敲门。他只是在石屋门外,寻了一个最不起眼的、靠近墙根的角落,蹲下身,将那块铁板,小心翼翼地、端正地,立着嵌入了墙壁与地面的缝隙之间。
它挡不住什么。甚至可能被人一脚踢开。
但它立在那里,沉默,冰冷,坚硬。
如同他这一夜未曾说出口的决心。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和门边那块不起眼的铁板,转身,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迎着微熹的晨光,走向前堂。
新的一天开始了。风暴,或许也近了。
但他已经用一夜的炉火与铁砧,重新铸造了自己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