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日,王寒终于奉命请来了龙虎山天师张玄清,一同前来的还有张玄清麾下十名弟子。
法坛搭建在钦安殿前,这是位于御花园内的一座神殿,内奉玄天上帝。是设祭法坛的不二场所。
搭九坛,分上、中、下三坛。坛场悬以五色布遮天,坛上供三清、四御诸神。
长安城内所有道观弟子皆云集于此,在场下鸣鼓诵经。
张玄清身披紫袍,头戴莲冠。在阵阵诵经声,脚踏七星罡斗缓缓上前。
鸣鼓二十四通,神使开坛。
焚香上达天听,请水净场。
扬幡昭天意,宣榜告世人。
长安的天灰蒙蒙的,密布的乌云笼罩在整个皇宫的上方。
香烟缕缕皆旋空直上,幡旗猎猎尽迎风呐喝。
张玄清手持木剑于坛场上念咒起舞,那道坚挺而又略显苍老的身影在此刻却显得十分渺小。
王寒带着周桓的旨意,十万火急的天降龙虎山,命张玄清前往京都主持罗天大醮。
事发仓促,张玄清来不及准备,只得携带十名弟子随王寒火速赴京。
众人施展轻功竭力奔驰,一来一回却还不到十日。
对周桓而言,罗天大醮不过就是做做样子。旨在以此来安定百姓,顺便再堵住朝堂上那些人的嘴。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罗天大醮之后还不下雪,以李林甫为首的那帮人定会再次发难。
周桓很烦,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将自己关在长安殿内,日夜练功不休,想以此来宣泄胸中那股无名的怒火。
除过周桓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日夜坐立不安。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钦天监监正——司徒景云。
这几日,他远离朝堂纷争,请旨在外堪舆观星。又有钦天监五官灵台郎玄朗为他上下打点、四处求情,这才暂时让那些人按下矛头。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棋差一招,朝不保夕。
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都说是为了百姓安危。可司徒景云清楚,这些人嘴上都是大义,心里却全是算盘。他不求全身而退,只求能保住性命,便已知足。
如今张玄清奉旨而来主持罗天大醮,这无疑是让司徒景云看到了一线生机。
所以他特地前来帮助张玄清,在他看来只要能下雪,哪怕是让他端茶倒水他也在所不惜。
朝中百官对于这场罗天大醮也是各怀鬼胎。
下雪也好,不下雪也好,反正长安的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
任他烽烟四起,长安城内永远都是歌舞太平。
腊月二十五日戌时,夜已深了。张玄清兀自在法坛祁雪,在此期间,食水未进。
“下雪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惊呼,众人闻言纷纷抬头望去,只见细雪如白盐撒落。
司徒景云应声倒地,躺在冰凉的青砖上喜极而泣,他任由飞雪落在他的发须上,迟迟不肯起来。
在灯光的映射下,那雪显得更加酥白。
大雪纷纷扬扬,火红的灯笼从御花园一直悬挂到长生殿。
灯光交汇,王寒的影子被拉的细长。
他强忍着喜悦的心情,正快步走向长生殿,要将这桩喜事禀报给周桓。
“陛下,下雪了。”王寒已经在尽量克制了,可他那尖锐的嗓音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这一抖声音就像是扯着喊出来的。
他跪在长生殿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殿内没有回话,这让他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雪越下越大,像是细细的银线,在他眼前胡乱飞舞着。
他屏息凝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一阵笑声:“天师不愧是天师,这七七四十九天的罗天大醮,他才来了一天就下雪了,实乃神迹啊!也只有他在才能叫朕安心呐!传旨下去,朕要好好赏赐天师,封他做‘伏天降魔济世大国师’,并封‘玉善真人’。自明日起,朕要亲临法坛,叫百官在钦安殿前等候,若有称病不来者,杀无赦!”
…………
苏清尘望着漫天大雪,沉重的心情也不由舒缓了几分。
他与边遥随黄湛一同回了灵堂,铜盆内的银炭让屋内暖意横生。
黄湛与苏清尘说明了贺新郎的举动,想让他出个解决的法子。
苏清尘没有说话,他用火筴翻看着盆中的炭火。
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启齿道:“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什么?苏兄——”黄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靠在他耳边说道:“这可是杀头的罪!他要造反,我这当师兄的也脱不了干系。何况明日还是纪伯下葬的日子,我不想再平生事端。”
苏清尘叹了口气,随后将火筴放在一旁,两手一拍大腿:“也罢,我去找贺兄谈谈。不过黄兄,我想你也听过一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些人都是些贫苦百姓,逼的紧了迟早会反的。你也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我在呢!何况这天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下来。你帮我先照看着遥儿,我去去就回……”
话罢,苏清尘便起身找贺新郎去了。
陈围局在贺新郎他们门口听了多时,见着苏清尘过来,急忙起身上前,笑嘻嘻的问候道:“师叔,你来了。”
“你这哪有一点名门正派的样子,我看你倒像个做贼的还差不多。”苏清尘打趣道。
“哎呀,师叔!你可别挖苦我了……”
“人在里面吗?”
“在呢!这贺公子可真能说,从大早上一直说到这会儿,眼瞅着快到亥时了。我这会儿听的都忍不住想跟他一块干呢!”
“行呢,那你就跟他一块去干。我支持你……”
“师叔,我就说说俏皮话。你让我走,我还是舍不得你跟师叔母呢!”
“别废话了,你进去帮我把他叫出来。我想跟他聊聊……”
陈围局不敢耽搁,当即进屋去请贺新郎。不多时,贺新郎便从西厢房内走了出来:“怎么了苏兄,你找我有事?”
苏清尘朝陈围局使了个眼色,陈围局也十分懂事的走开了。
苏清尘:“听说,贺兄要图谋大事?”
贺新郎:“苏兄果然是消息灵通。你我算是知心人,我有事也就不瞒你了。我此次回紫云山,就是为了起事。”
“看来贺兄也是图谋许久啊!”
贺新郎面色一沉道:“苏兄有所不知,我此前在百濮、百越两地起事,杀了朝廷派来征税的狗官。本来想将两地人马合拢,却不料遇到贼人背叛。以致于两地起事的民众分散几股沿深山窜逃,我与民众失散后又遭到李林甫派来的刺客追杀,无奈之下才一路北上逃回了紫云山。”
苏清尘“哦”了一声,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贺新郎:“看来贺兄已计划周全,想必是不需要我苏某相助了。”
贺新郎摇了摇,长舒一口浊气道:“计划再周全,也要看清当下。我虽思虑已久,可今日也不过是临时起事。这些人看似满腔热血,可毕竟不曾开蒙,做起事来容易乱了分寸。我同情百姓疾苦,想要为他们开辟一条能够活下去的道路。可我也害怕,害怕他们杀红了眼,会变成土匪流寇。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哪怕我有长远的谋略,但还是会害怕当下。”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穷苦人,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吧!”
“苏兄说错了。他们是顺民,顺民在一夜之间也会转化为暴民。老实本分并不代表他们善良,只是被欺压久了就会麻木。他们对于事物的分辨只有一个模糊的对错,容易意气用事。做起事来也会把情绪强加在一些无辜的人身上。”贺新郎顿了顿,“我去百濮当私塾先生之时,曾开导民众叫他们反抗。可他们却对我说,这地本来就是那些士绅员外的,他们是种人家的地,给人家交租子是天经地义,反倒说我来多管闲事。我叫那些妓女去纺布,去劳作,叫她们远离青楼淫秽之处,她们却骂我扰了她们的生活,毁了她们的立足。她们将淫乱视作根本,将我视作大敌。将官商拥入怀中,却将我拒之门外。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把这个浅显的道理说明白。可见民众大多都是愚昧的,但我又不能对他们置之不理。所以,要想改变他们的困境,先要改变他们思想。”
苏清尘闻言,不禁纳闷道:“可我见你今日是格外顺利,这才不过一天而已,他们就决定跟你造反了。你这人要比我厉害的多!”
“非也。”大雪洋洋洒洒,顷刻间便已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犹如白绒一般。贺新郎吐了口白雾,他满脸忧愁道:“虽说我在百濮、百越两地也练出了些口才,可真正逼迫他们的还是那些员外老爷。就如苏兄所言,今日是格外的顺利。可这顺利的背后,是他们对那些员外老爷们的憎怒,这股怒火已经收不住了。所以我担心他们会将这股怒火迁到他人身上,比如说那些员外府邸的下人,或许那些人并无过错,可能同样也是苦命人。但火一旦烧起来,就不会去分是非对错了……”
“除过杀,还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贺新郎斩钉截铁的说道。
苏清尘皱了皱眉头,他困惑道:“贺兄如此信誓旦旦?”
贺新郎摆了摆手:“非我信誓旦旦,而是此事本身便是如此。改朝换代要兵器、要斗争、要流血,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山河整肃。若论动嘴皮子,那些朝堂上的人比我要厉害的多,可他们却依旧置民众于水火而不闻不问。
“朝廷为什么要限制刀剑枪槊?不就是担心百姓会造反吗?可见他们还是害怕,所以无论政权如何更迭,只会在这刀剑之间。顾左右而言其他不过都是妄想,只有刀剑里面才能出政权!”
苏清尘听罢,只觉振聋发聩。而对贺新郎不禁肃然起敬,迎着潇潇大雪,他躬身作揖道:“贺兄,苏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