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剪秋捧着一叠整理好的账册回来,将本子轻轻放在外间的桌上,低声道,“贵妃娘娘,这些都是各宫日常份例的流水账,数字不复杂,您若累了就歇歇,不用急着核对。”
“知道了,辛苦你了。”苏郁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走到床边的锦凳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些再轻些。她翻开账册,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心思却时不时飘向床榻。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苏郁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刚要换一本,一只手就温柔地拦住了她,“眼睛不舒服就歇一歇,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
“何时醒的?”苏郁笑着合上了账本问道。
“刚刚……嗯……”宜修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
“还很疼吗?”
“还好,比早上的时候强多了。就是不敢动,一动就疼。”
“腰伤就得养,我扶你起来,咱们把药吃了。”
“药?不是已经敷了药了吗?”宜修被扶起来,腰下被苏郁垫了软枕。
“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好得才快。这汤药能散瘀除寒,喝下去帮你把身子里的寒气排一排。剪秋早前端来的,现在温温的,不烫口,正好喝。”
“能不能不喝?”一想到药汤的苦味,宜修忍不住蹙了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抗拒。
“那可不行。若不是你今日逞强,早点跟我说实话,咱们贴几副膏药慢慢养着,也不至于如此。偏要撑着去养心殿,又是磨墨又是给那老登揉肩按摩。你可知晓,方才我一摸,你骨头都有些错位了?”
宜修脸色微微一变,嘴上却不肯服软,“不过是受了点凉,哪就到骨头错位的地步?”话虽硬气,腰侧传来的阵阵钝痛,却让她不自觉地往软枕上挪了挪,声音里的底气已弱了大半。
“你这可不是单纯受凉。我没猜错的话,你年轻时,腰上受过伤吧?”
“这你都知道?”宜修眼中满是诧异。
“你可以叫我苏神医。”
“呸!”宜修轻啐一声,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本宫瞧着,你倒像个神棍!”
“神医也好,神棍也罢,总归都带个神字不是?”苏郁笑着,将药碗往她面前递了递。
“这药瞧着就难喝。”宜修瞥了眼碗里深褐色的药汁,皱紧了眉。
“药哪有好喝的?听话,一仰头就咽下去了。”
“说得轻巧,你倒给本宫示范下,怎么个一仰头法?”宜修故意刁难。
苏郁却收起了玩笑,语气认真起来,“我若能替你喝,不用你说,我早一口干了。别说喝药,就连你这腰痛,只要能替你受着,我也绝不犹豫。可这些事,谁也替不了你啊。听话,把药喝了,别让我挂心。”
宜修望着苏郁递来的药碗,又瞥见她眼底真切的担忧,方才那点刁难的心思渐渐散了。腰侧的钝痛还在隐隐作祟,像在提醒她苏郁的话并非夸张,她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了药碗。
深褐色的药汁泛着微苦的气息,宜修屏住呼吸,仰头便将汤药灌了下去。苦涩瞬间漫过舌尖,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刚要抬手掩唇,嘴里已经被塞了一颗蜜饯。
“早给你备着了。”苏郁笑着,伸手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含一颗,苦味儿就散了。”
宜修含住蜜饯,清甜慢慢压下苦味,她侧头避开苏郁的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自在,“谁要你多事。”话虽如此,却没再像先前那般硬气。
苏郁也不拆穿,只顺势扶着她往软枕上靠得更舒服些,指尖轻轻按在她腰侧酸痛处,动作放得极轻,“我再给你揉一揉,待会儿再给你贴副膏药,内外都顾着,明日定能松快些。”
宜修身子微僵,却没躲开,只垂着眼帘,声音低了些,“你怎么知道本宫以前受过腰伤?剪秋说的?”
“我自己看出来的,不然怎敢叫神医?”苏郁挑眉,手上的力道却没停,“跟我说说呗,怎么弄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有什么好讲的。”宜修不太想提以前,说出来,她少不得又要阴阳怪气了。
“可我想听,说说吧。”苏郁晃着她的手求着她。
宜修被她晃得没法,又觉指尖按压腰侧的力道恰到好处,驱散了几分酸沉,紧绷的身子不由得松了些。她垂着眼,望着锦被上细密的云纹,沉默半晌才低声开口,“当上福晋的那一年,本宫跟着当时还是雍亲王的皇上陪先帝等人一起去了木兰围场。不知道怎么的,他的马受惊了,不断扬蹄嘶鸣,直往旁边的沟壑里冲。”说到这儿,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声音里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那会儿周遭人都没反应过来,我只想着不能让他出事,便跳上一匹马,拼了命冲上去拽马缰绳。他的马被我控制住,可我却被甩了下去摔在坡下,后腰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她抬眼瞥了苏郁一下,又飞快垂下,语气故作平淡,“当时只觉得疼得站不起来,太医来看了说没伤着骨头,开了些药膏便作罢。谁承想打那以后,一到阴雨天或是累着了,这腰就像被针扎似的疼,成了甩不掉的病根。”
苏郁手上的力道蓦地放轻,指尖隔着衣料,轻轻蹭了蹭她腰侧那片旧伤的位置,语气里藏不住心疼,“傻气,怎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那么烈的惊马,你就不怕自己出事?”
宜修被她这话问得一噎,下意识想反驳“本宫那时是福晋,自然要顾着他”,话到嘴边,却瞥见苏郁眼底真切的担忧,反倒软了语气,只撇撇嘴,“当时哪顾得上想这些,只知道不能让他摔下去。”
“太医也是敷衍,分明是伤了内里,只开些外敷的药膏顶什么用。”苏郁皱着眉,伸手替她把攥皱的锦被抚平,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手,便顺势握住,“往后这腰伤,我给你好好调。再敢像今日这般硬撑,我可不依。”
看她并没有阴阳怪气说她满脑子只有老登,宜修心下那块紧绷的石头悄悄落了地,连带着后腰的酸胀似也轻缓了几分。她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苏郁掌心的暖意透过微凉的指尖漫进来,熨得人心头发热。
先前那点防备与别扭渐渐散了,宜修抿了抿唇,只小声嘟囔了句,“知道了,你可真啰嗦。”话虽带着几分傲娇,尾音却软了下来,多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苏郁瞧着她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眼,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往后啊,别总想着替旁人扛,也替自己多顾着点。”说着,另一只手重新覆上她的腰侧,力道放得极柔,“我再给你揉会儿,待会儿贴了膏药,睡一觉就松快了。”
宜修“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微微侧过身,让她揉得更方便些。
“话说……若是以后我也遇到这事,你会立刻来救我吗?”犹豫了再三,苏郁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宜修只觉得头疼不已,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人若是不跟皇上比一比,这事就怎么都过不去!
“苏大小姐,饶了本宫吧,本宫如今多大年纪了!别说让本宫跳上马去救你,本宫现在自己上马都费劲!本宫的命也是命啊!能不能不要什么都跟皇上比?”
苏郁被她带着点委屈的抱怨逗得笑出了声,手上揉按的动作也放得更轻,指尖在她腰侧衣料上轻轻打了个圈,“瞧你急的,我哪是要你上马救我?就是想听听你说句软话罢了。”她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再说了,真到那会儿,哪用得着你动手?我自己就能躲,实在躲不开,也得先护着你,哪能让你这老腰再受伤?”
宜修被她“老腰”二字说得脸一热,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却没真用力,“没大没小!”嘴上嗔怪着,心里那点因比较而起的别扭却散了,只顺势往软枕里缩了缩,声音低了些,“以后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安安稳稳的不好么?”
“好,都听你的。”苏郁笑着应下,指尖重新覆上她的腰侧,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咱们先把这腰养利索了,往后啊,换我牵着你上马,总行了吧?”
“都多少年不碰马了,早就忘了怎么骑了。本宫如今是皇后,哪还有机会去骑马。”
苏郁手上的动作没停,指尖轻轻打了个转,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笃定,“皇后怎么了?皇后也能有自己的闲时。等你腰好利索了,咱们找个清净的园子,咱们慢慢遛,不用跑多快,就当晒晒太阳松松筋骨。”
宜修眼皮动了动,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样,声音轻得像叹气,“宫里规矩多,哪能像你说的这般自在。”话虽如此,心里却莫名晃过几分模糊的念想。许久前在围场,风吹过耳际,马蹄踏过草地的声响,好像真的记不清了。
看她似在回忆过去,苏郁没有打扰,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等她腰伤彻底好透,定要寻个机会,哪怕只是去圆明园百骏园里牵一匹温顺的小马,让她再感受一次风吹过的自在。横竖有自己在,定能护着她,躲开那些规矩的束缚,让她不用再做时刻端着架子的皇后,只做片刻随心的宜修。
指尖依旧轻柔地按着她的腰侧,苏郁放轻了呼吸,怕惊扰了她难得的松弛。待宜修眼神渐渐从帐顶收回,才温声开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宜修闻言,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却悄悄往她手边又靠了靠,像是默认了这份妥帖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