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的序幕，在一片兵荒马乱、却又生机勃勃的喧嚣中，正式拉开。
高一新生的入学，像一股汹涌的、未经驯化的活水，猛地注入了青云中学这片略显沉寂的池塘。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崭新（但质量明显参差不齐）校服的新面孔，他们脸上混杂着对未来的憧憬、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以及青春期特有的、试图用满不在乎来掩饰内心不安的别扭神情。
林远感觉自己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各种事务抽打得停不下来。年级组的日常协调、新教师的带教安排、自己班级的筹建、各科教硏组的会议……事情多如牛毛，千头万绪。他那间小小的宿舍兼书房，再次被各种表格、名单和计划书占领，展示柜里七班的“荣耀”静静地待在角落，仿佛上一个世纪的遥远回忆。
他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高一（三）班的花名册皱眉。这是他主动向学校申请接手的新班级。理由很充分——作为年级组长和学科带头人，他需要深入一线，直接面对最新的学情。潜台词则是：他知道这个班“情况特殊”，与其让别人头疼，不如自己来啃这块硬骨头。
花名册上的名字平平无奇，但他通过一些非正式渠道（主要是老张那张包打听的嘴）了解到，这个三班，堪称今年高一的“精华荟萃”，集合了附近几个片区有名的“人物”。其成分之复杂，情况之多元，据说让负责分班的教导主任掉了好几把头发。
就在他对着几个重点标注的名字琢磨对策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应声而开，王副校长那张熟悉的笑脸探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仿佛刚捡了钱的灿烂模样。
“小林，忙着呢？”王副校长踱着方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林远桌上摊开的花名册，脸上的笑容又深刻了几分，带着一种“你懂的”的默契，“正好，走，跟我去个地方。”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王副校长这种“笑眯眯”的表情，他太熟悉了，两年前把他塞给七班时，就是这副德行！
“王校，去哪儿？我这儿还有点材料没看完……”林远试图挣扎。
“哎呀，材料什么时候都能看！走走走，正事要紧！”王副校长不由分说，上前亲热地揽住林远的肩膀，半推半就地把他“架”出了办公室。
一路上，王副校长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夸林远最近工作有方，年级组气象一新，一会儿又感慨现在的新生一代不如一代，难管哟。林远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果然，王副校长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间高一教室的后门口。教室门关着，但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如同集市般的嘈杂声。
王副校长松开林远的肩膀，做贼似的扒着后门玻璃，往里窥探了一眼，然后缩回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副“组织信任你”的郑重表情，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混合着同情、甩锅和期待的语气说道：
“林组长啊，这个班……喏，高一（三）班，情况嘛……嗯，有点特殊。”他指了指教室里面，“学校思前想后，觉得这个重担，还是交给你最合适！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和经验，能把这帮……呃，有个性的孩子带好！”
林远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果然！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连台词都差不多！只不过当初是“活泼了点”，现在是“有点特殊”；当初是“发挥能力的好地方”，现在是“能力和经验”；当初是“垃圾回收站”，现在……估计也高级不到哪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也凑到后门玻璃前，朝里面望去。
教室里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生机勃勃”。学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聊天的，打闹的，还有拿着手机偷偷摸摸看的，俨然一个小型社交现场。讲台上空无一人，估计班主任还没到位。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全班，最终，被靠窗最后一个位置的身影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甚至有些清瘦的男生。他穿着一件明显改小过、显得紧身的校服外套，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印着诡异图案的黑色t恤。最扎眼的是他那一头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不太自然的光泽，显然是精心染烫过的，发型带着点日系漫画里的碎乱感。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嚣张地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二郎腿翘得极其标准。耳朵里塞着白色的无线耳机，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仿佛在跟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节拍。他没有参与任何交谈，只是侧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而疏离，仿佛教室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但林远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份看似漫不经心的表象下，那双眼睛里深藏着的，是一种比当年李浩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桀骜不驯。李浩的叛逆是外放的，是火焰，是爆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可以被引导的热血。而这个男生的桀骜，是内敛的，是寒冰，是隔绝，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包括老师、同学，甚至这整个校园，都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屑与疏离。
似乎感应到了门外的注视，那个男生的头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窗外收回，随意地扫过后门。
刹那间，两人的目光，隔着模糊的玻璃，撞在了一起。
没有惊慌，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丝毫被老师抓包的紧张。
那男生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以及在平静之下，一丝若有若无、却清晰无比的……挑衅。仿佛在说：“看什么看？老子就这样。”
林远的心猛地一跳。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这是那种认为自己早已看透一切，对权威、规则、甚至未来都丧失兴趣的眼神。是比单纯的调皮捣蛋更难对付的，精神上的“躺平”与“对峙”。
王副校长在一旁观察着林远的反应，见他盯着那个栗发男生，立刻小声补充，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看见没？那个，叫韩子轩，初中就是出了名的‘独狼’。听说沉迷什么二次元、虚拟主播，跟现实世界脱节严重，家长都管不了。开学第一天就这造型，是个硬茬子啊！”
林远没有接话，他只是静静地与教室里的韩子轩对视着。
几秒钟后，韩子轩率先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锋从未发生过。
林远也缓缓直起身。
王副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林组长，任重道远啊！这个班，还有这个韩子轩，可就全权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再创奇迹！”说完，仿佛生怕林远反悔似的，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走廊里，只剩下林远一个人。
他再次看向教室里那个栗色的、仿佛自带隔离光环的脑袋，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硬茬子吗？
他仿佛看到了两年前，那个站在七班门口，手心冒汗、内心打鼓的菜鸟老师。
而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期待？
李浩，陈小雨，吴明，张晓……那些曾经让他焦头烂额的“小怪物”们，如今都已奔赴各自的星辰大海。
现在，新的“星辰”就坐在里面，虽然蒙着尘埃，带着尖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但这不正是他选择留下的意义吗？
他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从容、挑战与一丝跃跃欲试的复杂表情。
新的挑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