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火车上，赵美兰心情极佳。
她清楚，那沉甸甸的三大包货，只要运回县城，就能迅速变成一沓沓厚实的钞票。
这不只是钱。
这是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为自己和家人砸下的第一块基石。
这一次，她没有再对林深滔滔不绝地讲课，反而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发问。
“阿深，算算账，我们这趟出来，总共花了多少本钱？”
林深怔了一下，随即眼帘低垂，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出发前，赵美兰就给了他一个账本，这一路上的所有开销，他都一笔一笔地记在心里。
“路费，两个人来回八十二块四。”
“住宿，三晚七十五块。”
“吃饭和零碎开销，大概二十块。”
“货款是大头。喇叭裤两百条，单价九块二毛八，总计一千八百五十六块。蝙蝠衫一百件，单价七块五，共七百五十块。电子表五十块，单价十二，共六百块。”
他报出一串串数字，条理清晰，没有一丝迟疑。
“所以，总货款三千二百零六块，加上所有开销，总成本是三千三百八十三块四。”
赵美兰在心里赞许地点头。
不愧是未来的商界大佬，这颗脑袋，就是为数字而生的。
但她嘴上却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对。”
林深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又在心里默算了一遍，确认无误：“妈，哪里不对？”
“你算的，是我们口袋里掏出去的钱。”
赵美兰睁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深意。
“但你漏算了我们‘没拿到’的钱。”
她抛出一个词：“机会成本。”
“机会成本？”林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对。你想想，我们娘俩出来这一个星期，你爸在家能挣多少工分？你在家又能帮着干多少活？这些，都是我们为了做这笔生意，不得不放弃的收入。”
“还有，这三大包货，万一卖不出去，砸在手里，三千多块就打了水漂。这个风险，也得算进成本里。”
“所以，我们的定价，不仅要覆盖花掉的钱，还要覆盖掉这些看不见的成本，并且还要有足够的利润。”
赵美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重锤，狠狠砸在林深的心上。
“这笔买卖，才算真正成功。”
林深彻底呆住了。
原来，算账不是简单的加减法。
他望着赵美兰，这个女人，她的脑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
“路还长着呢，小子。”赵美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生意，只会算一加一，迟早赔到当底裤。”
回到家，已是深夜。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院子里亮着，顾建军正蹲在门口，焦急地等着。
看到两人背着山一样的大包小包出现在巷口，他立刻冲了上来。
“回来了？还顺利吧？”
“顺利。”
赵美兰把三个巨大的包袱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起一片尘土。
“这里面……全是货？”顾建军看着那三个比人还高的麻袋，眼睛瞪得像铜铃。
“对。”
赵美兰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嘴角勾起一抹悍然的笑意。
“从明天起，咱们顾家，正式开张！”
第二天，赵美兰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
她伸着懒腰走出房门，把顾晚秋和顾卫国叫到跟前，检查功课。
晚秋的作业本，字迹清秀工整，预习内容一丝不苟，甚至还主动做了几道附加的难题。
赵美兰满意至极，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沓崭新的练习册，还有几本从省城新华书店淘来的奥数辅导书。
“晚秋，这是给你的奖励。”
“女孩子读书，不要怕花钱。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在给你自己的未来铺路。”
晚秋看到那些印刷精美的书籍，眼睛就亮了，里面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书，像捧着稀世珍宝，重重地点头：“谢谢妈！”
紧接着，赵美兰的目光，落在了顾卫国的作业本上。
只一眼，她脸上的笑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子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打架，她布置的十篇生字，只写了两篇，还错字连篇。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顾卫国！”
顾卫国吓得浑身一抖。
“我走之前怎么交代的？听姐姐的话，把字练好。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我……我不会写……”顾卫国缩着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
“不会可以问！不会可以学！你就是懒！”
赵美兰一把将作业本摔在他脚下。
“从今天起，你别想再吃一口闲饭！”
她转身，手指着院子里那三个巨大的麻袋。
“看见了吗？你哥跟着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腿都跑断了，才把它们从粤州背回来！你呢？你在家连几个字都写不好！”
“从今往后，你的饭，跟你干的活挂钩！”
“早上，跟你爸去摆摊，帮忙看摊子，招揽客人！下午回来，让你姐辅导你功课！”
“你爸说你干活卖力，你姐说你学习认真，你晚上碗里才有肉！要是两样都干不好，你连菜汤都没得喝！”
这就是赵美兰的理念：穷养儿子，富养闺女。
晚秋是潜力股，必须不惜血本地投资，让她飞得更高。
顾卫国这种野马，就得把马鞍和缰绳给他配上，用最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这个世界，不劳动者不得食！
顾卫国一张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被赵美兰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愣是不敢掉下来。
他知道，现在的妈妈，说得出，就做得到。
他偷偷看了一眼哥哥林深，虽然满脸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兴奋。
他又看向姐姐晚秋，正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新书的封面，满脸喜悦。
最后，他看看自己脚下，只有一本被摔开的、画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不甘，像是野草一样从心底疯长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姐姐都有奖励，他就要去干活？
他不服！
可他的不服，在赵美兰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当天下午，县城最热闹的集市口。
一块木板，两条长凳，一个简陋的“顾家服装摊”，正式支棱起来了。
赵美兰清了清嗓子，用她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音，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看一看，瞧一瞧喂！粤州来的最新款！喇叭裤，蝙蝠衫！省城的大姑娘、小伙子都抢疯啦！谁穿谁时髦，谁穿谁靓！”
她让林深换上了一身牛仔外套配喇叭裤，往摊子前一站。
林深本就身形挺拔，五官俊朗，这么一穿，立刻成了行走的衣架子，引得路过的年轻男女频频侧目。
顾建军被赶鸭子上架，负责收钱找钱，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而顾卫国，则领到了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任务——当托儿。
“去，钻到人堆里去，”赵美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面授机宜，“你就大声喊‘哎呀，这衣服真好看，我做梦都想买一条’，然后跑过来假装问价，懂了吗？”
顾卫国一百个不愿意，小脸涨得通红。
可赵美兰一个“晚饭吃肉还是喝西北风”的眼神扫过来，他只能憋着气，不情不愿地挤进了人群。
没想到，他这托儿还真有几分天赋。
他挤到最前面，扯着嗓子，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调大喊：“阿姨！这裤子多少钱一条啊？”
“二十五！”赵美兰狮子大开口。
“哇！才二十五块！这么好看的裤子，太便宜了！给我来一条！”顾卫国闭着眼睛，按剧本演。
这话一出，效果拔群。
周围本在观望的人群，被点燃了。
“真的假的？我摸摸这料子！”
“哎，是不错，挺厚实的！”
“小伙子，你身上这套也卖不？多少钱？”
“唰”的一下，摊子前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赵美兰舌灿莲花，介绍着款式，跟人讨价还价。
林深负责从包里拿货递货。
顾建军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钱。
一家人，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忙得脚不沾地。
顾卫国起初还觉得丢人，把脸埋得低低的。
可当他亲眼看到，一张张崭新的十元“大团结”，源源不断地塞进那个破旧的木头钱箱里，直到快要盖不上盖子时，他那点不情愿，慢慢变成了目瞪口呆。
原来……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