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说干就干。
刚刚还是尘土飞扬的“服装厂”,转,就切换成了弥漫着旧纸霉味和浆糊甜香的“图书修复中心”。
赵美兰双手叉腰,站在院子中央,俨然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命令清晰而简练。
“晚秋,你识字最多,心思也最细,所有书都由你过手分类。武侠、言情、史书、小人书,给我分得清清楚楚,拿纸条写好标签!”
“林深,你手最稳,负责补书。我熬的浆糊在那,把掉页的粘好,破封面补上,尽最大努力恢复原样。”
“老顾,你的活儿最关键。所有修补好的书,全部用牛皮纸包上书皮,既能保护书,也让这些破烂看着体面。书皮上,拿毛笔写书名和编号,字往大了写,要让人一眼看清!”
“卫国,给你哥打下手,裁纸调浆糊,手脚麻利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建国和陈小兰身上,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严厉。
“至于你们俩,拿湿布把每一本书的里外都给我擦干净!记住,是拧干的湿布,不是滴水的抹布!谁要是敢把书给我泡了,今天晚饭就别吃了!”
一家人,外加两个编外人员,再次像拧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晚秋捧着那些泛黄的旧书,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书页,辨认着类别。《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归为一摞,《红楼梦》、《西厢记》又是一摞,那些画着战斗英雄和神仙鬼怪的小人书,被她珍重地单独码放。
林深坐在角落,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手持一把小刷子,蘸着浆糊,专注地修复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书籍,动作精准而轻柔,像是在缝合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顾建军则彻底进入了“顾家产业总经理”的角色。
他握着毛笔,一笔一画,神情肃穆。他的字算不上风骨,却写得工工整整,透着一股朴实的认真。
最苦的莫过于顾建国和陈小兰。
这活儿比挑拣布头还磨人,擦得慢了要被赵美兰瞪,擦得重了又怕把书页弄破,两人全程都感觉后背有两道视线在灼烧。
一个下午的奋战,成果是惊人的。
那两大车在旁人眼里的“垃圾”,奇迹般地脱胎换骨。
一本本包着崭新牛皮纸书皮、写着清晰书名的“新书”,整齐地码放在院子里新建的几个简易书架上,竟真有了几分书店的气派。
第二天清晨,一块写着“顾家书屋”的木牌,就和“顾家小店”的牌子并排挂在了巷口。
赵美兰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巷子口扯开嗓门吆喝。
“看书!看书!最新最全的武侠小说,言情故事,一块钱看一个月!”
“稀有小人书,一块钱看一百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动静,比前些天卖衣服还轰动。
这年头,精神生活贫瘠得像一片荒漠。看书,尤其是看这些“闲书”,是为数不多能给生活添点色彩的娱乐。
吆喝声刚落,一群半大的孩子最先按捺不住,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院子里那些书架。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鼓起勇气问:“婶儿,真的一块钱能看一百本?”
“婶儿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赵美兰笑得和蔼可亲,指着院子:“自己进去挑,想看哪本看哪本!但有规矩,只能在院子里看,不准带走,更不准撕坏了!”
“噢——!”
孩子们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像一群小牛犊子,一窝蜂地冲进了院子。
他们激动地挤在连环画的书架前,小声惊呼着。
“快看!《西游记》!全套的!”
“这儿有《铁道游击队》!我爹最爱讲这个!”
这些平日里只能在同学手里宝贝似的借看一两眼解馋的画书,现在竟然像大白菜一样摆在面前任他们挑选!
孩子们一个个捧着心爱的书,坐在赵美兰提前准备好的小板凳上,看得如痴如醉,连太阳偏西了都浑然不觉。
孩子的热闹,成功吸引了更多大人的注意。
尤其是一些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年轻男女,他们对武侠和言情小说最是好奇。
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工人,眼神发亮地盯着一本《射雕英雄传》,忍不住问道:“大姐,这书……能借回家看不?”
“当然能。”赵美兰指了指墙上贴的红纸黑字,“押金五毛,租一天两分钱。”
“行!我借了!”
那工人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五毛二分钱。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武侠小说里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言情小说里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对这些生活在两点一线、单调乏味的年轻人来说,拥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仅仅一天。
“顾家书屋”,彻底火了。
小院里,从早到晚都坐满了人,孩子居多,也有不少闲着的成年人。
赵美兰的生意经更是打得噼啪作响。
她不光租书,还在院门口摆了个小摊,卖起了瓜子、花生和冰镇糖水。
看书看得口干舌燥,来一碗冰凉清甜的糖水,五分钱。
看得入了迷,嗑点咸香的瓜子,一毛钱一小包。
这些不起眼的小买卖,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天竟然也挣了三四块钱!
而租书的收入,更是让赵美兰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
第一天营业结束,光是办“月卡”和交押金借书的钱,就收了将近二十块!
这是纯利润!
那两车成本不到十块钱的废纸,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创造了翻倍的奇迹!
晚上,一家人关上院门,围在那个装钱的木箱子旁,连呼吸都屏住了。
晚秋颤抖着手,将一把零零碎碎的毛票和几张大团结数了三遍,才用发飘的声音宣布:
“今天……今天一共挣了……二十三块……五毛!”
二十三块五!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小院里炸响。
“我的老天爷!”顾建军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双手不停地搓着,“就这些破书……比我卖一个月衣服挣得都多!”
顾建国和陈小兰更是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们夫妻俩在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三十块!
人家赵美兰倒腾一下午废纸,一天就挣了二十三块五!
这钱……这钱简直跟大风刮来的一样!
陈小兰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起,她挪到赵美兰身边,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大嫂,您真是太有本事了!您看这生意这么好,我们……我们……”
“你们也想入股?”赵美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不不,哪敢啊!”陈小兰把手摇得像拨浪鼓,“我的意思是,这活儿我们也能干,您看,这工钱……是不是能给涨点儿?”
“涨工钱?”
赵美兰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觉得,你们今天干的活儿,值多少钱?”
陈小兰一愣:“我们……我们擦了一下午的书啊。”
“擦书?”赵美兰发出一声冷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那我问你,我想出这个点子,熬了几个晚上?我为了用几块钱把这两车书弄回来,跟人磨了多少嘴皮子?我为了让这生意开张,又设计了多少规矩和方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们俩,除了出了一身力气,擦了擦灰,还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