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军佝着背，脸上挤出最谦卑的笑，双手递上一根“大前门”。
“师傅，我们是龙王电子厂的，想来咨询一下做广告的事。”
门卫眼皮撩开一条缝，瞥了他一眼，没接烟，顺手把烟夹在了耳朵上，语气里满是打发人的不耐。
“做广告？去广告科。在那边，自己问去。”
顾建军碰了一鼻子灰，在电视台偌大的院子里像个没头苍蝇，连问了七八个人，才终于摸到广告科那块掉漆的牌子。
推开门，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约莫三十多岁的女科员，正低头织着毛衣，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只朝他这边扔过来一张印得模糊的纸。
“自己看，想好了再来。”
顾建-军的目光落到那张纸上，上面的铅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腕都在发颤。
黄金时段，新闻联播后，十五秒。
五千块！
这不是广告费，这是明晃晃地从人身上割肉！
他想凑上去说几句好话，哪怕是探探口风，可那女科员手里的毛衣针上下翻飞，把他当成了一团空气。
顾建军狼狈地退了出来，回到家，晚饭的筷子举了半天，一口菜也咽不下去。
赵美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半句责备，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很轻。
“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
“你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去求人办事的。”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顾建军脑子里的迷雾。
对啊！
他是什么人？
他是厂里的“魂”，是赵美兰亲口封的“顾主席”！他的本事，就是跟人交心，把陌生人处成兄弟！
第二天，顾建军再踏进电视台大院时，兜里揣着的不再是香烟。
取而代之的，是两条颜色鲜亮、凭票都难买的“的确良”布料，还有几张龙金彪搞来的内部电影票。
这一次，他连广告科的门都没靠近。
他一屁股坐到了锅炉房门口，跟烧锅炉的大爷从煤炭的好坏聊起；他站到大院的树荫下，跟扫地的阿姨们讨论最近哪里的菜价最便宜。
他甚至跟门卫师傅聊起了各自的子女，从工作分配聊到对象问题，聊得比亲兄弟还热络。
一天下来，整个电视台的后勤部门，上上下下没人不认识这个嘴甜会来事儿的“小顾”。
第三天，当顾建军再次出现在广告科门口时，那个织毛衣的女科员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因为她妈，正是电视台管后勤的工会小组长，昨天刚眉开眼笑地从顾建军手里，拿走了一张《少林寺》的电影票。
“小顾啊，又来啦？”女科员脸上终于有了真实的笑意，“快坐，我给你倒水。”
顾建军顺势把用报纸包好的布料放在她桌上，压低了声音。
“王姐，我乡下亲戚带来的，不值什么钱，给您家孩子扯件新衣裳，图个新鲜。”
称呼，不知不觉从“同志”变成了“王姐”。
事情，也就好办了。
价格一分钱没降，但王姐却给他指了条天大的明路，硬是施展浑身解数，把他的广告，从无人问津的垃圾时段，塞进了新闻联播后面那寸土寸金的黄金十五秒！
搞定广告的同一天，《鹏城晚报》的广告版，被一则前所未见的霸气宣言占据了整个版面。
【龙王出世，谁与争锋！华夏国第一台高保真双卡录音机“龙王一代”震撼上市！华强北专卖店x月x日盛大开业！售价388元！开业当天，凡购买者，均可参与抽奖，头奖——21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一台！】
这则广告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鹏城这片刚刚沸腾的湖面。
整个城市，彻底炸了！
“三百八十八？！抢钱啊！这录音机是金子做的？”
“还抽彩电？日立的？！这老板脑子没问题吧？这得亏多少钱！”
而当晚七点半，当无数个家庭围坐在黑白电视机前时，一则从未见过的广告，横空出世。
画面里，一台通体漆黑、棱角分明的录音机正在缓缓旋转，机身上的金属光泽流转不定。
紧接着，邓丽君那甜得发腻的《甜蜜蜜》，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一个极具磁性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
“龙王一代，聆听时代的声音！售价三百八十八，买龙王，赢彩电！龙王电子，华强北专卖店，恭候大驾！”
短短十五秒。
那清晰到每个鼓点都敲在心上的音质，那广告里一闪而过、色彩鲜艳的彩电画面，还有那个“三百八十八”的昂贵价格，组成了一颗重磅炸弹。
它在所有鹏城人的心里，炸开了最绚烂的花。
一时间，街头巷尾，工厂车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讨论那个神秘又嚣张的“龙王”。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凭什么卖这么贵？
它真的敢送一台彩电吗？
所有的好奇、质疑、贪婪和期待，汇聚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暗流，疯狂涌向那个尚未揭开面纱的华强北路口。
开业这天，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华强北路口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那场面，比过年抢头香还要夸张。
赵美兰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边，向下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从街头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街尾。
人群里，有穿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干部。
有穿着蓝色工装、满脸好奇的年轻工人。
有提着菜篮子、纯粹来看热闹的大妈。
甚至还有几个眼神游移、一看就想浑水摸鱼的街溜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同一个地方——龙王电子专卖店。
这家店，在这条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街道上，简直像个天外来客。
整个门脸，全部用光洁的大理石铺就，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巨大的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陈列的、散发着高级感的黑色机器。
门头上，“龙王电子”四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是龙金彪花大价钱请鹏城最有名的书法家题的，霸气外露。
店门口，左右两边各摆了二十门礼炮，红布包裹，威风凛凛。一条崭新的红毯，从店门口一直铺到了马路牙子上。
顾建军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头发用摩丝抹得油光锃亮，胸前别着一朵俗气却喜庆的大红花，上面用金粉写着“总经理”三个字。
今天，他就是绝对的主角。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赵美兰身后的“影子”，而是第一次，昂首挺胸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指挥着全局。
“小张！带人把警戒线再往外拉十米！注意喊话维持秩序，绝对不能发生踩踏！”
“阿虎！让你的人眼睛放尖一点！看好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今天谁敢在咱们的地盘上闹事，直接给我叉出去！”
“王主任！哎哟，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快，贵宾席，给您留了最好的位置！”
他嗓门洪亮，调度有方，无论是厂里新招的员工，还是龙金彪手下那帮桀骜不驯的混小子，都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没一个敢炸刺。
他能前一秒跟街道办的主任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后一秒就拍着供电所所长的肩膀递烟，转个身又能跟报社的记者谈笑风生。
这一个多月的“主席”当下来，他已经把鹏城这些衙门单位的关系，从“求人办事”混成了“朋友帮忙”。
今天到场的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是他亲自一张张请柬送上门的。
赵美兰在楼上看着，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她的男人，终于找到了最适合他的舞台。
他或许不是运筹帷幄的帅才，也不是冲锋陷阵的将才。
但他天生就是一块强力胶，能把所有松散的零件黏合在一起；是最好的润滑油，能让整个庞杂的机器顺畅地运转起来。
这个家，这个厂，有了他，才算真的稳了。
“赵总，时间差不多了。”龙金彪走到赵美兰身边，他今天也换上了一身暗纹唐装，却依然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江湖气。
他看着楼下鼎沸的人潮，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罕见的紧张。
“说实话，我龙金彪混了半辈子，开香堂、拜码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今天这阵仗，我这心……还真他娘的有点发虚。”
他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美兰，语气里满是叹服：“你这个女人，胆子比天还大。这么玩，要是成了，咱们就是鹏城的传奇；要是砸了，咱们就成了鹏城最大的笑话。”
赵美兰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龙爷，从今天起，鹏城没有笑话。”
“只有传奇。”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龙金彪看着她，忽然咧嘴笑了。
“我信你。”
吉时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