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梧桐叶落了一地。甘敬的画廊里正在布展下一季的主题——“重生”。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运着画作,她站在展厅中央,手里拿着策展笔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距离那场厨艺对决已经过去一个月,距离江浩坤的商战溃败也过去了三周。
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甘敬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甘总,这幅《破茧》挂在这里可以吗?”助理小周问。
甘敬回过神,看向那幅画。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位青年艺术家的作品,画面上是一只蝴蝶正从厚重的茧中挣脱,翅膀还未完全展开,但已经能看见绚丽的色彩。
“再往左移一点。”她说,“对,让光线正好打在蝴蝶翅膀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甘敬掏出来看,是陆远发来的消息:“我在画廊对面的咖啡馆,能见一面吗?最后一次。”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后回复:“好。”
……
咖啡馆里,陆远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他看起来瘦了些,胡茬没刮,但眼睛很清醒,没有之前的醉意或偏执。
甘敬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杯红茶。
“谢谢你来。”陆远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最后一次。”甘敬说,“我信你。”
陆远苦笑了一下:“是啊,最后一次。下周我就离开上海了。”
甘敬愣了愣:“去哪?”
“云南。”陆远说,“一个朋友在那儿开了家小民宿,请我去当厨师。不是米其林,就是普通的农家菜,给客人做做饭,教教当地的孩子烹饪基础。”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我想通了,乔卫东说得对。我的菜情感太重,不适合在大城市里开餐厅。也许在山水之间,简简单单地做菜,反而能找到最初的那种快乐。”
甘敬感到鼻子有点酸。她认识陆远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谈论梦想时带着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而是平静的、认命的清醒。
“你会做得好的。”她轻声说。
“也许吧。”陆远转回头,看着甘敬,“我今天来,不是要挽回什么。我知道我错过了,错过了最好的你,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只是想……道个歉。”
他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旧相册,推到甘敬面前:“这是你落在我那儿的,一直没机会还你。”
甘敬翻开相册。里面是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在大学食堂里吃泡面,在出租屋里一起做饭,在路边摊吃烧烤。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灿烂,陆远眼里有光。那是回不去的青春。
“我留着这些照片,以为能留住过去。”陆远说,“但我忘了,人是要向前走的。你向前走了,我却一直停在原地,还怪你为什么不等我。”
甘敬合上相册,手指在封面上摩挲:“陆远,我们爱过,是真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陆远点点头,“所以我要走了。去一个没有我们回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也……好好过。”
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这次我请。”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老房子的钥匙。我已经把东西都搬走了,房子退了租。那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你回去的东西了。”
说完,他推门离开,没有回头。
甘敬坐在那里,看着那把已经有些锈迹的钥匙。那是他们曾经的小窝的钥匙,她以为早就丢了,原来他一直留着。
她拿起钥匙,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像那个已经远去的冬天。
然后,她松开手,钥匙掉进红茶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过去的,就让它沉没吧。
……
回到画廊时,天已经快黑了。工人们都下班了,展厅里只剩几盏射灯还亮着,在空荡的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圈。
甘敬没有开大灯,而是走到展厅最里面,那里挂着一幅她自己的画——不是用来展览的,是她闲暇时画着玩的。
画面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十字路口,三条路向不同方向延伸。这幅画她画了三年,一直没画完,因为不知道那个女人该走哪条路。
现在,她知道了。
从储藏室里拿出颜料和画笔,甘敬站在画布前,调色,落笔。
她给那个女人画上了转身的动作,脸仍然模糊,但身体的方向已经明确——不是三条路中的任何一条,而是画布之外,观众所在的方向。
她画了很久,直到手臂酸了,才放下画笔。退后几步看,未完成的画有了新的可能。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江浩坤。
甘敬接起来,没说话。
“我在楼下。”江浩坤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能上来吗?”
“画廊关门了。”
“就五分钟。”
甘敬叹了口气:“好。”
江浩坤上来时,手里拿着一瓶红酒。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不是外貌上的,是精气神上的。那个总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江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休闲外套、眼里有血丝的中年男人。
“祝贺你。”江浩坤把红酒放在桌上,“新展览的主题很好,‘重生’。适合你。”
甘敬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我下个月调去北京总部。”江浩坤说,“上海这边的事,交给副总了。我想……换个环境,也许能想清楚一些事。”
“浩坤……”
“听我说完。”江浩坤打断她,“我知道我输了,输得彻底。不是输给乔卫东,是输给了我自己。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给她最好的,规划好一切,让她无忧无虑。但我忘了问,那是不是她想要的。”
他走到那幅《破茧》前,看着画中的蝴蝶:“你就像这只蝴蝶,浩坤。我一直想给你做个金丝笼,以为那样最安全。但你需要的,是破茧而出的自由。”
甘敬的眼睛湿润了。她和江浩坤认识十年,这是第一次,他真正地、平等地看待她,而不是把她当成需要呵护的藏品。
“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江浩坤转过身,看着她,“为我这些年给你的压力,为我自以为是的爱。对不起,甘敬。”
眼泪终于落下来。甘敬擦了擦眼睛,轻声说:“我也欠你一句谢谢。谢谢你这十年的照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建议。浩坤,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是。”
朋友。这个词终于被说出来了。不再是暧昧的“我们”,不再是拉扯的“关系”,就是朋友,清晰,简单,干净。
江浩坤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苦涩:“朋友……好。那作为朋友,我能给你一个最后的建议吗?”
“你说。”
“乔卫东那个人……”江浩坤顿了顿,“我看不透他。他太复杂,有太多面。跟他在一起,你可能会很辛苦。”
“我知道。”甘敬说,“但他从不对我伪装。他让我看见他的复杂,也让我看见他的真诚。这比那些只给我看完美一面的人,更让我安心。”
江浩坤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你长大了,甘敬。真的长大了。”
他拿起红酒:“这瓶酒,本来想等你答应嫁给我的时候开的。现在……就当是庆祝你新展览吧。我走了,保重。”
他走向门口,步伐有些沉重,但没有犹豫。
“浩坤。”甘敬叫住他。
他回头。
“你也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甘敬说,“不是别人认为你应该有的那种,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
江浩坤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离开了。
画廊里又恢复了安静。甘敬走到窗前,看着江浩坤的车消失在街角。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地上的星空。
她拿出手机,给乔卫东发消息:“你在哪?”
几乎秒回:“公司。有事?”
“能来画廊一趟吗?现在。”
“半小时。”
……
乔卫东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食盒。他穿得很随意,灰色的羊绒衫,黑色的裤子,头发有些乱,像是刚从工作中抽身。
“还没吃饭吧?”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巷口那家粤菜馆,你喜欢的虾饺和粥。”
甘敬看着他把食盒一个个打开,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这个场景很熟悉——过去一个月,乔卫东常常这样,在她加班时送来吃的,不多说话,陪她吃完就走。没有压力,没有期待,就像……就像他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陆远走了。”甘敬说,“去云南。”
乔卫东盛粥的手顿了顿:“挺好。那里适合他。”
“浩坤也要去北京了。”
“嗯。”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甘敬问。
乔卫东把粥碗推到她面前,然后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很高兴?说我赢了?不,甘敬。这不是输赢的问题。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但如果我没有选择你呢?”甘敬追问。
“那我会遗憾,但会尊重。”乔卫东说得很坦然,“我说过,我能给你的只有空间和时间。如果你最后选择的是别人,那说明那个人能给你比我更多的东西。我会退出,不纠缠。”
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甘敬知道,这有多难。
陆远做不到,江浩坤也做不到,只有乔卫东,这个看似最复杂的男人,给了她最简单也最珍贵的东西——选择的自由。
“我今天见了他们两个人。”甘敬舀起一勺粥,又放下,“陆远还了我一本旧相册,里面是我们年轻时的照片。浩坤给了我一瓶红酒,说是本来要等我答应嫁给他时开的。”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换做是你,你会给我什么?”甘敬说,“我想象不出来。因为你从来不给过去,也不给承诺。你只给现在。”
乔卫东笑了:“现在不好吗?”
“好。”甘敬认真地说,“特别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不需要是陆远心中永远美好的初恋,不需要是江浩坤心中完美无瑕的女神。我可以是甘敬,有缺点,会累,会发脾气,会有小脾气的甘敬。”
她站起身,走到那幅自己画的画前:“这幅画我画了三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完成。今天,我终于画完了。”
乔卫东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画面上,那个女人的背影正在转身,方向明确。
“她选择了哪条路?”他问。
“哪条路都没选。”甘敬说,“她走出了画布。因为最好的路,不在预设的选项里,而在敢于创造新选项的勇气里。”
她转身,面对乔卫东。展厅的射灯从侧面打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乔卫东,我不想再在陆远和江浩坤之间做选择了。因为他们代表的,都是我的过去。而我想跟你一起,走向未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珍珠落玉盘,清脆而坚定:“我不在乎你有多复杂,不在乎你身边还有谁,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在乎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是自由的,是被真正看见的。”
乔卫东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伸出手,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拭去一滴她没察觉到的眼泪。
“你想清楚了吗?”他问,“跟我在一起,不会轻松。我有我的责任,我的过去,我的复杂。我不能给你传统意义上的‘唯一’,但我能给你我能给的全部——真诚,尊重,和永远的支持。”
“我要的就是这些。”甘敬握住他的手,“我不需要你为我改变什么,我只需要你一直是乔卫东,那个看透我所有伪装,依然愿意陪我吃一碗白粥的乔卫东。”
乔卫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当他再睁开眼时,眼睛里有一种甘敬从未见过的温柔。
“好。”他说,一个字,重如千斤。
然后他低下头,吻了她。
那不是一个激情的吻,而是一个承诺般的吻。
温柔,绵长,像秋天的第一场细雨,轻轻落下,浸润心田。
甘敬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握着她手的力道。
这个吻里,没有陆远那种炽热的占有,没有江浩坤那种克制的珍惜。只有一种平等的、相互的给予和接纳。像两棵独立的树,根在地下相握,叶在风中致意。
许久,他们分开。乔卫东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相闻。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不是戒指盒,只是一个普通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甘敬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吊坠不是钻石,不是珍珠,而是一小块琥珀,里面封着一片小小的银杏叶。
“银杏叶是我上次去北京开会,在英子学校捡的。”乔卫东说,“琥珀是我自己做的。银杏树活了几亿年,被称为活化石。它的叶子,春天绿,秋天黄,年年如此,但每片叶子又都不一样。”
他把项链拿出来,给甘敬戴上。琥珀贴在她的锁骨间,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想告诉你的是,”乔卫东看着她,“感情不是一瞬间的烟火,而是长久的陪伴。像银杏树,经历四季,经历风雨,但年年都会发新芽。我们能走多远,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只要你在,我就会在。像这片叶子被封在琥珀里,时间停在这一刻,但生命的感觉永远鲜活。”
甘敬抚摸着那颗琥珀,指尖感受着它温润的质感。
这不是戒指,不是婚姻的承诺。但比那些更珍贵——这是一个男人,用他最真实的方式,告诉她:我看见了你的全部,并且愿意和这样的你,一起面对时间的流逝。
“乔卫东。”她叫他的名字。
“嗯?”
“我爱你。”
这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自然,像已经说过千百遍。没有犹豫,没有忐忑,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平静而笃定。
乔卫东的喉结动了动。他把她拥进怀里,紧紧的,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也爱你。”他在她耳边说,声音低哑,“也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但这是我全部能给出的爱。真实,完整,不完美但真诚。”
窗外的上海,夜色深沉。但画廊里,温暖的灯光笼罩着相拥的两个人,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祥和。
那幅未完成的画静静地看着他们。画中的女人终于走出了画面,走进了真实的生活。也许前路依然未知,也许未来还有风雨,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握住了那只愿意陪她一起走的手。
甘敬靠在乔卫东肩上,闭上眼睛。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对她说的话:“敬敬,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不是选最爱你的人,而是选那个让你成为最好自己的人。”
陆远爱她,但爱的是记忆里的她。
江浩坤爱她,但爱的是理想中的她。
只有乔卫东,爱的是此时此刻,真实而完整的她。
这个选择,她做了三年。今天,终于尘埃落定。
没有后悔,只有释然。像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卸下所有行囊的地方。
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但这次,她不再是一个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