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是被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钻心蚀骨的疼痛唤醒的。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如同从冰冷的海底艰难上浮。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痛,双臂如同被碾碎后又粗糙地拼接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带动着撕裂般的剧痛;胸口闷得厉害,呼吸间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内脏仿佛移了位,火烧火燎地疼。
然而,在这片痛苦的浪潮中,却有一点异常稳固的“暖源”紧紧包裹着他。不是灵力疗愈那种温和的浸润,而是一种更实在的、带着体温的触感。他能感觉到自己靠在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上,耳边是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清洁剂和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
是沈砚。
这个认知像一道光,刺破了他意识中的混沌与因疼痛而生的暴躁。他费力地、一点点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沉的黑暗。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不知从何处管道缝隙透进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月光的光线,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正被沈砚以一种保护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拥抱的姿势,紧紧圈在怀里。沈砚的头微微后仰,靠着管壁,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也紧抿着,即使在睡梦中,那眉宇间也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紧绷。
而他自己,几乎整个人都嵌在沈砚的怀抱里,脑袋枕着对方的肩窝,一只手臂(似乎是伤势较轻的那只)还极其不客气地搭在人家腰上。
顾临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混杂着某种奇异的悸动,瞬间冲淡了些许身体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想动,想从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里挣脱出来,哪怕挪开一寸也好。
但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全身的伤口就被牵扯着发出尖锐的抗议,尤其是双臂,痛得他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声闷哼立刻惊动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沈砚。
沈砚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眸在初醒的瞬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但在对上顾临渊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湿润、却已然睁开的眼睛时,瞬间恢复了清明,甚至亮起了一簇难以掩饰的、名为“欣喜”的光芒。
“你醒了?”沈砚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探顾临渊的额头,确认体温,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还被顾临渊枕着,另一只则环着他的背。
这个认知让沈砚的动作顿住了,他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耳根在黑暗中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热意。
顾临渊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疼痛之余,竟莫名觉得有点……好笑?这家伙,平时一副冷冰冰、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原来也有这种手足无措的时候?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却因为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而变成了一个龇牙咧嘴的扭曲表情。“……咳……还没死……”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沈砚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小心地、尽量不牵动顾临渊伤口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对方颈下和背后抽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
失去了那个温暖稳固的依靠,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顾临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
沈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瑟缩,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迅速从旁边拿过那个还剩一点水的瓶子,拧开盖子,递到顾临渊唇边。“喝水。”
命令式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顾临渊也确实渴得厉害,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清凉的液体,干得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喝完水,沈砚又拿出那管所剩无几的营养膏,同样耐心地喂他吃下。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细微的吞咽声和呼吸声在管道中回响。
补充了水分和能量,顾临渊感觉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虽然疼痛依旧剧烈,但至少意识清醒了。他靠在管壁上,看着沈砚仔细地将空瓶子和包装收好,动作一丝不苟,即使在这种狼狈的环境下,也保持着某种固有的秩序感。
“我们……这是在哪儿?”顾临渊环顾四周,入目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潮湿的管道壁。
“废弃地下排水管道,具体位置不明。是灰雀那枚空间信标随机传送的落点。”沈砚言简意赅地解释,同时开始检查顾临渊双臂的夹板,“感觉怎么样?”
“爽翻了。”顾临渊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跟被十辆卡车碾过似的。”他看着沈砚专注检查他伤势的侧脸,忽然问道:“你……一直抱着我?”
沈砚正在调整夹板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顾临渊追问,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探究。他记得昏迷前那种彻骨的冰冷,也记得在无边黑暗和痛苦中,唯一抓住的那点温暖。
沈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给出了一个符合他风格的、近乎学术性的回答:“你失温严重,体表接触是最高效的复温方式之一。并且,靠近状态下,‘灵障共振’连接更稳定,便于监测你的生命体征和意识状态。”
理由充分,逻辑严谨。
顾临渊听着,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下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的情绪。果然,不能指望这块木头说出什么别的。
他扯了扯嘴角,想再说点什么调侃的话,却被沈砚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
沈砚检查完他的伤势,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谢谢。”
顾临渊一愣:“……谢什么?”
“谢谢你推开我。”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管道里格外清晰,“也谢谢你……活下来。”
顾临渊怔住了。他看着沈砚那双透过黑暗、认真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庆幸,有后怕,甚至……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柔软的东西。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嘟囔道:“……少来这套。道爷我命硬得很,哪那么容易死。” 只是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沈砚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料垫在顾临渊身后,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那道由理性与感性、科学与玄学、冰冷与温暖交织而成的界痕,在生死与共的依靠后,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又似乎……更加清晰深刻了。
顾临渊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也感受着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安定。
他还活着,沈砚也在。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等他能动弹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