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殿内,金麟台的奢华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展露无遗。金光瑶斜倚在软榻上,指间一枚羊脂白玉如意温润生光,他含笑听着下方属下的禀报,姿态闲适,仿佛在听一曲无关紧要的评弹。
“……清谈会后,那林晚便回了乱葬岗,再无公开露面。蓝宗主似乎派人送过一些寻常药材,并未有其他举动。聂家……暂无表示。”
下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金光瑶轻轻“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殿门无声合拢,将最后一点外界的声音隔绝。他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指尖无意识地在玉如意上摩挲,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希望田……林晚……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下方是灯火辉煌、修士来往如织的金麟台,一片盛世繁华景象。可这片繁华之下,是他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才维持住的平衡。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林晚,和她那套“调和论”,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看似微弱,却可能触及湖底最危险的淤泥。
他忌惮的,从来不是她此刻拥有的那点微末力量或一片荒地上的田亩。他忌惮的是她所代表的某种“可能”。
“怨气如淤血,宜疏不宜堵……”
金光瑶在心中默念着这句从清谈会上传回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宜疏不宜堵”!
仙门百家沿用至今的秩序,是建立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划分上,建立在以绝对力量镇压一切“异端”和“邪祟”的基础上的。这套规则固然残酷,却简单有效,维系着表面的稳定,也维系着他金光瑶如今的地位。
可林晚这套理论,若真让她成了气候,被更多人接受……那岂不是说,以往被定义为“必须彻底清除”的东西,都有了“被疏导”、“被调和”的可能?那千百年来仙门斩妖除魔的“正义性”何在?他金光瑶依靠这套秩序攫取权力、排除异己的根基又何在?
更不用说,她身边还跟着温宁——那个曾经让整个仙门都为之色变的“鬼将军”。这就是悬在头顶最明显的一把刀,随时可以落下,将她和她那套理论定性为“温氏余孽,死灰复燃”。
还有蓝曦臣……他那好二哥,似乎对那林晚颇为不同。若是让蓝家,甚至再加上一个欠下人情的聂家,与那乱葬岗扯上关系……
金光瑶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不能再等了。必须在她真正扎根,在她与外部势力建立更牢固的联系之前,将她连同她那危险的苗头,一起掐灭在乱葬岗的秽土里。
但他不能亲自出手。他永远是光风霁月的仙督,是调和鼎鼐的敛芳尊。脏活,自然有人代劳,或者说,自然有“大势”可以借力。
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在他心中迅速清晰、成型。
这把“刀”,就是整个仙门百家对“温氏”二字的恐惧与仇恨,就是对“异端”本能般的排斥与剿灭欲。
他要做的,只是轻轻拨动那根名为“恐惧”的弦。
“来人。”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殿外。
一名心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垂首听令。
“有些话,该让外面的人听一听了。”金光瑶依旧望着窗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明日宴席的菜色,“就说,乱葬岗怨气异动,非比寻常。有不明女子盘踞其中,与凶尸温宁关系匪浅,疑似温氏遗孤。其以邪术笼络流民,行踪诡秘,所图甚大。其宣扬之‘调和’邪说,恐为温氏招魂,动摇我仙门根基。”
他顿了顿,补充道:“话不必说得太满,留些似是而非的余地。尤其是……要突出温宁。”
“是。”心腹毫不犹豫地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金光瑶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的玉如意触感冰凉。
他知道,这些经过精心编织、半真半假的流言,一旦放出,就会像疫病一样在仙门中蔓延。恐惧和仇恨,是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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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云梦某处仙家客栈。
大堂内人声鼎沸,修士往来。几杯烈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听说了吗?乱葬岗那边,最近可邪乎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声音,引得同桌几人纷纷侧目。
“怎么?不是都说那儿有个女修弄了个什么‘希望田’,还能种灵药吗?”
“哼,种灵药?”络腮胡冷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悚然,“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我有个兄弟前几日从那边路过,亲眼看见——‘鬼将军’温宁!就跟在那个叫林晚的女人身边,听话得很!”
“温宁?!”几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名字,对于经历过温氏肆虐年代的人来说,无异于噩梦。
“千真万确!而且你们想想,乱葬岗那是什么地方?温氏的老巢!怨气冲天!正常人谁会选在那里落脚?还偏偏能驱使动温宁……我看呐,那林晚八成就是温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如今潜回老巢,怕是没安好心!”
谣言在口耳相传中迅速发酵、变形。
另一处酒肆,有人信誓旦旦:“何止是温宁!听说她聚拢那些流民,根本不是为了救济,是用活人来修炼邪功,喂养怨灵!她那套医术,邪门得很,能吸人精气神!”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什么‘调和’,分明就是妖言惑众!是想为温狗翻案,说他们当年杀人放火也是‘情有可原’?简直荒谬!动摇道心,其心可诛!”
恐慌和愤怒如同野火,在仙门底层和中层修士间蔓延。
“温氏余孽,竟敢死灰复燃!”
“绝不能姑息!必须趁其羽翼未丰,再次踏平乱葬岗!”
“仙督何在?各家宗主何在?此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一些曾被温氏重创的小家族更是群情激愤,旧恨被彻底点燃,叫嚣着要立刻组织人手,前去征讨。
而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仙门,此刻也动摇了。
“原以为只是个特立独行的散修,没想到竟与温宁牵扯如此之深……”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涉及温氏,再小心也不为过。”
“看来清谈会上,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金氏的门生和附庸势力,则巧妙地混在人群中,扮演着“理性”的分析者。
“唉,此事确需慎重。那林晚在清谈会上表现不凡,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只是……温宁现身是实,乱葬岗聚众是实,由不得人不心生警惕。为了仙门安宁,恐怕……确需派人前去‘查探’一番,若真是误会,也好还她一个清白;若确有其事……”
这“查探”二字,在汹涌的舆论下,已然带上了浓重的火药味。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屏退禀报的弟子,独坐寒室,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他本能地觉得这谣言来得太快、太巧,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他甚至能猜到是谁。
可他如今能做什么?
站出来为林晚辩解?在“温宁”这个“铁证”面前,他的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反而可能将蓝家也拖入泥潭,让局势更加复杂。
他第一次感到,这仙督之名,这君子之风,在某些时候,竟是如此的……束手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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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谷内,依旧是一片难得的祥和。
夕阳的余晖给药田里的幼苗镀上一层暖金色,阿禾正小心地给一株守心兰注入木系灵气,几个孩子在田埂边追逐嬉戏,远处传来石磊督促护卫队操练的呼喝声。
林晚检查完新一批炮制好的药材,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她抬眼望向谷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
她并不知道,一股由谎言和恶意汇聚而成的滔天巨浪,正朝着这片刚刚萌芽的希望之地,汹涌扑来。山谷的宁静,已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