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枯枝仍未抽新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料峭的清冷。然而,一股灼人的焦躁感,却已悄然穿透这份寒意,弥漫至乐安汉王府那深邃的重重殿宇之中。
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围坐几人眉宇间的凝重。汉王朱高煦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声的惊雷。
下首,王府左相韦弘、护卫指挥王斌、以及“听风阁”首领癸,皆面色凛然,气息微促。案上,摊开着一份由数条不同密道以最快速度送抵的、内容几乎一致的紧急密报。
“王爷!”王斌性子最急,率先开口,声音因压抑的震惊而略显沙哑,“北京急报!皇帝已下明旨,重赏广源号,赐‘皇商’名号,更……更欲派驻内官监太监,入驻总号及各核心工坊,美其名曰‘协同管理,稽核账目’!这……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朱瞻基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将广源号收归皇有,斩断我等臂膀啊!”
韦弘深吸一口气,接口道,语气更为沉郁:“王爷,此事绝非寻常。皇帝隐忍多时,突然对广源号发难,绝非仅仅贪图商利。恐怕……北伐之后,我等暗中助力之事,或‘灰雁部’之行迹,已引起其深疑。此番派驻内臣,实为查探!一旦内臣入驻,广源号诸多隐秘,尤其是与乐安之关联,恐难长久遮掩。臣以为,此乃皇帝动手之先兆,我等万不可坐以待毙!”
就连一向如影子般沉默的癸,也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听风阁’亦侦知,锦衣卫对广源号之监控,近日陡然加密。皇帝此举,绝非孤立,背后必有深意。王爷,当早作决断。”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韦弘与王斌的目光,皆聚焦于朱高煦,等待着他下达或许将是雷霆万钧的指令。
然而,朱高煦敲击桌面的手指却倏然停住。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位心腹重臣,那眼神中并无惊惶,也无愤怒,反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带着些许嘲讽的深邃。
“动手的先兆?查探?”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认为,朱瞻基此举,是因他发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所以要撕破脸皮,对乐安,对本王,动手了?”
王斌急道:“王爷,难道不是?否则何以解释这突兀之举?”
朱高煦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看问题,要看本质,要看矛盾的主要方面。你们啊,还是陷入了就事论事的窠臼。”
他站起身,踱步到密室墙壁悬挂的一幅简陋的势力分析图前,其上标注着朝廷、藩王、勋贵、文官、边镇等各方势力。
“朱瞻基或许怀疑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这,在当前阶段,并不重要。”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分析力,“重要的是,他为何选择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对广源号下手?”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你们只看到了他对广源号的企图,却没有看到,他这一刀砍下去,真正会刺痛的是谁?”
“广源号是什么?”他自问自答,“它是我等的钱袋子、技术源不假。但它明面上,更是汇聚了北直隶、山东、乃至运河沿线无数勋贵、官僚、豪商利益的巨大聚合体!琉璃镜、自鸣钟、百花露、英雄血……哪一样暴利之物背后,没有京城那些国公、侯爷、尚书、侍郎们的干股?没有地方豪强的销路?孙敬修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把这天大的利益,用巧妙的方式,和整个士大夫集团,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韦弘若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
“朱瞻基这一招,明面上是针对广源号,针对可能存在的‘乐安嫌疑’。”朱高煦冷笑道,“但其更深层的动机,依我看,恐怕更在于报复和试探!”
“报复?”王斌一愣。
“哼。”朱高煦冷哼一声,“前些时日,那些腐儒群起而上,聒噪什么‘国本’之事,逼他广纳后宫,早生子嗣。这看似忠君爱国,实则是对他帝王权威和私人领域的公然干涉和质疑。朱瞻基年少气盛,心高气傲,岂能不记恨在心?他不好直接对言官清流发作,便选了这么一个绝佳的出气筒——广源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你们想,广源号的利益,与那些聒噪的朝臣,有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派内臣去查账、去监管、去分肥,恶心的是谁?砍断的是谁的财路?这是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用‘皇商’的名号和内臣的入驻,来教训一下那些让他不痛快的臣子!同时,也借此试探,看看这广源号的水到底有多深,背后究竟藏着哪些牛鬼蛇神!”
这番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韦弘、王斌等人怔在当场,细细思索,背后不禁渗出冷汗。他们只看到了第一层的政治试探,却未料到皇帝竟还藏着第二层的私人怨愤和权术算计。
“那……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韦弘谨慎问道,“即便皇帝意在敲打朝臣,但内臣入驻,对我等终究是巨大威胁。”
“应对?”朱高煦回到案前坐下,神色从容,“为什么要我们亲自应对?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甚至……推波助澜。”
他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冰冷的光芒:“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皇帝的权力触手,试图去侵犯一个已然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巨大经济利益集团时,会发生什么?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士大夫们,那些享受着广源号巨大红利的勋贵官僚们,他们会甘心吗?”
“他们不会!”朱高煦斩钉截铁,“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帝此举,触动的是他们的根本利益。你们等着看吧,根本无需我们乐安出面,那些得了好处、被触及利益的科道言官、朝中重臣,自然会跳出来,引经据典,慷慨陈词,为我们……去和皇帝‘辩经’!”
“辩经?”王斌有些茫然。
“就是打口水仗。”朱高煦嗤笑一声,“他们会说什么‘与民争利,非圣主所为’;会说什么‘内官干政,乃祸乱之源’;会说什么‘商贾虽微,亦陛下子民,不当无故侵夺’……他们会用儒家经典、祖宗法度,编织出一张巨大的道理之网,去束缚皇帝的手脚。这就是文官集团与皇权博弈的常态。”
“而我们,”朱高煦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只需要让孙敬修稳住阵脚,对内臣‘积极配合’,账目做得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任何直接指向乐安的把柄。同时,暗中示意那些与我们关联最深的利益纽带,去煽风点火,让这场‘辩经’来得更猛烈些即可。我们要让朱瞻基明白,广源号这块骨头,看着香,但硬得很,强行下口,只会崩了牙,还会惹来一身骚。”
密室内的紧张气氛,随着朱高煦抽丝剥茧的分析,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和深深的敬佩。韦弘长吁一口气:“王爷洞若观火,臣等不及。”
朱高煦摆摆手:“非是本王洞若观火,是尔等身处局中,为其表象所惑。要学会跳出眼前得失,从阶级利益和矛盾运动的宏观视角去看问题。朱瞻基此举,看似进攻,实则在破坏他自己统治根基的稳定性,也就是触碰到了官僚集团核心利益。我们只需固守自身,静待其内部矛盾发酵,便可坐收渔利。”
事实的发展,很快便印证了朱高煦的判断。
北京的朝堂,果然因皇帝欲向广源号派驻内臣之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最初几日,或许还在观望和揣测圣意,但当内官监真的开始遴选人手,风声彻底坐实后,那些利益相关的科道言官、乃至部分朝中重臣,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道道奏疏,开始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言辞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国本”之议。
“陛下!内臣出镇,监临商贾,此非盛世所宜有!汉之黄门,唐之宫市,其祸昭昭,史鉴不远啊!”
“广源号虽承皇恩,然终究民间商贾。陛下岂可因一己之疑,便坏朝廷法度,行与民争利之事?”
“孙敬修忠心献技,有功于军国,陛下岂可赏之而后夺之?此非仁君所为,恐寒天下商民之心!”
“臣闻陛下此举,乃因群臣谏言国本,心有不豫,故以此震慑?若如此,则陛下以私愤乱国政,臣等万万不敢苟同!”
奏疏的内容,果然如朱高煦所预言的那般,引经据典,冠冕堂皇,将皇帝的行为与历史上的昏君弊政相联系,牢牢占据了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其背后推动力,无疑是那被触动的、庞大的利益集团。
乾清宫内,朱瞻基看着这些奏疏,脸色铁青。他确实存了敲打和试探之心,却未料到反弹如此激烈、如此迅速。这些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臣子,此刻却为了一个商号的利益,几乎指着鼻子骂他昏庸!
他试图强硬推进,但文官集团的力量,在涉及自身根本利益时,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司礼监的批红被驳回,内阁的票拟被质疑,程序陷入僵持。派驻内臣之事,竟在朝堂一片“忠言逆耳”的劝谏声中,硬生生地被拖慢了脚步。
……
乐安密室之内,当最新的北京情报送达时,朱高煦只是淡淡一笑,对韦弘等人道:“看,如何?朕早就说过,他们会替我们去辩经的。朱瞻基想恶心他们,他们自然会让朱瞻基更不痛快。这,就是矛盾。”
他目光再次投向北京方向,深邃难测。
“让孙敬修继续演戏,演得越委屈、越忠诚越好。再给北京加把火,让那些御史们,骂得更响些。朕倒要看看,朕的这位好侄儿,是选择为一口气,与整个文官集团撕破脸,还是……乖乖地把伸出来的手,再缩回去。”
一场因皇帝私心与权术而引爆,却又被更深厚的利益与规则所暂时阻滞的无声风暴。汉王稳坐深渊,冷眼旁观,借力打力,将皇帝的攻势,悄然化解于无形之中。而这风暴的余波,必将更深地侵蚀皇权与臣子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