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莽试药的账册公之于众的那天,互市的晨雾里飘着松烟墨的香气。陈芝豹带着亲兵,将抄录好的账册贴满了北凉与北莽的边境城镇,连离阳的州府驿站外,都有人连夜贴上了副本。
最先有动静的是北莽王庭。三日后,王庭的使者快马加鞭赶到互市,送来一封加盖了狼印的致歉信,信中承认了当年用活人试药的罪行,承诺将涉案的部族首领全部治罪,并赔偿受害者的家人。使者还带来了一箱北莽最珍贵的雪莲,说是“给唐姑娘赔罪,也给那些枉死的人,添一抔暖土”。
唐婉没收那箱雪莲,只让使者带回一句话:“把雪莲分给北莽的牧民吧,他们比我们更需要。”
离阳的反应稍慢些,却更猛烈。小皇帝亲自下了诏书,痛斥北莽的暴行,还追封隋珠公主为“昭烈公主”,将她的事迹写入国史。诏书送到互市时,徐凤年正和唐婉在共生堂教孩子们制药,看着那“昭烈”二字,他忽然想起溶洞里那幅画,画里的烤炉边,红衣女子的身影仿佛与史书上的字重叠在一起。
“她若还在,怕是会把这诏书扔回离阳去。”徐凤年低声道。隋珠公主一生最恨的就是皇室的束缚,如今死后得个虚名,未必是她想要的。
唐婉正在研磨草药,闻言笑了笑:“但这诏书,能让更多人记得她。记得有个公主,为了公道,藏在石缝里二十年。”她将磨好的药粉装进陶罐,贴上标签——“冻疮散”,正是隋珠公主当年改良的方子,如今在互市的药站里,每天能配出上百份。
呼颜卓力这些日子总往共生堂跑。起初是帮着劈柴挑水,后来竟跟着唐婉学认药,说是“要给父亲赎罪”。这天他抱着捆晒干的艾草进来,看到旧院判的小孙子在临摹隋珠公主的药方,忽然道:“我知道公主在哪里。”
徐凤年和唐婉同时抬头。
“我父亲的日记里写着,”呼颜卓力的声音有些发紧,“公主当年离开后,去了北莽最北的冰原,在那里开了个小小的药铺,给牧人看病。三年前,冰原闹时疫,她为了救人,自己染了病……”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里面装着些干枯的花瓣,“这是她药铺里的,我父亲去年偷偷去看过,药铺还在,只是人不在了。”
香囊里的花瓣是离阳的海棠,是隋珠公主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徐凤年捏着香囊,忽然想起太液池边,那个扔鱼食的少女,鬓边总簪着朵海棠,笑起来比花还艳。
“我们去冰原看看吧。”唐婉轻声说,“把她的药铺,搬到互市来。”
冰原的路比想象中难走。马车在雪地里陷了三次,最后是北莽的牧民牵着雪橇赶来,才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药铺果然还在,是间小小的木屋,门楣上挂着块旧木牌,写着“暖春堂”,字迹娟秀,正是隋珠公主的笔体。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桌,几个药柜,墙角堆着些没看完的医书。最显眼的是窗台上的陶罐,里面插着支干枯的海棠枝,枝桠上还系着个红绳,绳子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摸过无数次。
“她一直在等春天啊。”唐婉摸着那陶罐,眼眶有些发热。冰原的春天来得晚,可这药铺的名字,却藏着她对暖的期盼。
他们将药铺里的东西一一打包:药柜上的铜秤,书页里夹着的药方,还有墙角那把用了二十年的药锄。离开前,徐凤年在木屋前种了株海棠,是从互市移来的,虽然在冰原里未必能活,但他总觉得,隋珠公主会护着它。
回到互市时,已是深冬。呼颜卓力在共生堂旁边盖了间新屋,将从冰原带回的东西一一摆好,门口挂着“暖春堂”的木牌,与共生堂并排而立。开业那天,北莽的牧民送来哈达,离阳的商人带来绸缎,连离阳皇室派来的使臣,都捧着块“忠烈千秋”的匾额站在门外。
徐凤年没让挂那匾额,只在堂里挂了幅画——是他凭着记忆画的,太液池边,少女簪着海棠,笑靥如花。画的角落,他添了个小小的烤炉,炉边蹲着个缺牙的老头,正往鱼身上撒山椒,正是老黄。
“这样,她就不孤单了。”他对唐婉说。
除夕夜,互市的人都聚在院角的烤炉边。张老爹的糖人堆成了小山,巴图的女儿穿着新做的红衣,正给每个人分野山枣。呼颜卓力烤的鱼越来越像样,只是放的山椒依旧太多,辣得孩子们直伸舌头。
徐凤年举着杯马奶酒,对着黑风口的方向敬了敬。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冰原的寒气,却也带着海棠的清香。他知道,隋珠公主和老黄,就在这风里,在这烟火气里,看着他们。
唐婉递给他一串烤好的鱼,鱼身上撒着紫苏叶,是他喜欢的味道。“明年春天,我们在暖春堂前种满海棠吧。”
“好。”徐凤年咬了口鱼,辣气冲上头顶,眼泪却没掉下来。
远处的共生堂里,灯火亮到深夜。旧院判的小孙子在抄药方,呼颜卓力在磨药粉,窗台上的冻疮散,标签上多了行小字:“隋珠公主传方”。
雪落在烤炉上,滋滋地化了。新的故事,正在暖春堂的木牌下,慢慢生长。就像冰原里那株海棠,就算埋在雪下,也总有一天,会抽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