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武帝城头的大战已持续了一夜。
海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血色,那是徐凤年被震飞时溅落的血珠,被海风卷着,竟在浪尖凝成了细小的冰晶。他半跪在地,右手的春雷剑插在石缝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左手的绣冬刀早已卷刃,却依旧被他死死攥着。
王仙芝静静地站在距离徐凤年十步之外的地方,他的一袭白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洁白的衣袂上竟沾染了些许尘土,这对于在江湖中历经百年风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狼狈。
他的目光落在徐凤年的身上,凝视着徐凤年胸口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弧度,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说道:“你比李淳罡当年,多了份执念。”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沧桑和感慨。
徐凤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青石板:“他要的是江湖承认,我要的是……他们能瞑目。”
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只见他如同闪电一般猛地将春雷从刀鞘中拔出,身形如鬼魅般迅速欺近对手。这一次,他完全抛弃了以往的任何套路和章法,刀劈剑刺,每一招都如同拼命一般凶猛异常,就好像是市井中那些无赖泼皮打架时的打法一样。
然而,就在这看似杂乱无章的招式之中,却隐藏着老黄的悍勇、李淳罡的洒脱以及南宫仆射的决绝。每一刀都仿佛裹挟着北凉那寒冷刺骨的雪花,凛冽而无情;每一剑都好似缠绕着江南那缠绵悱恻的细雨,温柔而决绝。
“有点意思。”王仙芝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只见他原本一直采取守势的双手突然开始舞动起来,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轻盈而灵活。每一次掌势的翻动,都带起一阵强烈的气劲,如汹涌的潮水般向徐凤年席卷而去。
这些气劲在空中交织缠绕,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将徐凤年周身的空间完全封锁。无论徐凤年如何移动,都无法逃脱这股气劲的束缚。
原本宽敞的武帝城此时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或站在街道两旁,或站在屋顶上,甚至还有人爬到了树上,只为能亲眼目睹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决。
在人群的最前方,东越剑池的掌门正站在石阶上,他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场中的徐凤年。只见徐凤年在对手强大的气劲冲击下,身形不断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掌门看着徐凤年如此狼狈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转头对身旁的弟子说道:“这徐凤年,简直就是在拼命啊!他竟然将大黄庭的内力逼迫到了极致,如此一来,他的经脉恐怕已经开始受到损伤了。”
弟子急道:“那为何不认输?王仙芝已经留手了!”
“你不懂。”老掌门望着城头那道染血的身影,眼中泛起泪光,“有些架,输了比死更难受。你看他身后的剑匣,那六柄剑在响,是在催他往前呢。”
果然,剑匣里的六柄剑忽然齐齐震动,发出“嗡嗡”的鸣响,像是在呼应徐凤年的血脉。他忽然仰头长啸,啸声穿云裂石,竟压过了浪涛声。随着啸声,他将绣冬刀猛地掷出,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取王仙芝后心——这是南宫仆射最擅长的飞刀绝技!
王仙芝回身一指点在刀背上,绣冬刀应声而断,却在此时,徐凤年握着春雷剑的右手忽然泛起金光,剑身上竟浮现出老黄刻下的“劣马”二字!
“老黄,借你一剑!”
徐凤年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与那凌厉的剑影相互交织,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他的身形竟然化作了一道耀眼的黄芒,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以惊人的速度直直地冲向王仙芝!
这一幕,让人不禁想起当年老黄与王仙芝激战的场景,同样是悍不畏死的冲锋,同样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只是如今的徐凤年,比当年的老黄更为年轻,更为决绝。
王仙芝见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之色。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身前的虚空之中,突然浮现出一道巨大的气墙,这道气墙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
更为惊人的是,这道气墙的表面,竟然隐约可见百年间那些败在王仙芝手下的剑客虚影。这些虚影或手持长剑,或背负巨剑,或舞弄双刀,虽然只是虚幻的影像,但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铛——”
只听得“铛”的一声巨响,春雷剑与气墙狠狠地撞击在一起,犹如两块钢铁相互碰撞一般,发出清脆而又震耳欲聋的金石交鸣之声。
刹那间,火花四溅,剑身上的“劣马”二字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徐凤年心头一震,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剑匣中喷涌而出,如汹涌的波涛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体内。
这股暖流异常熟悉,他瞬间意识到,这是老黄残留在剑中的剑意!
老黄的剑意,如同老友重逢,温暖而亲切。徐凤年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他紧紧握住剑柄,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手臂上。
他猛地发力,春雷剑在他的驱动下,竟然开始一寸寸地刺入那坚硬如铁的气墙之中。每前进一分,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徐凤年毫不退缩,他咬紧牙关,与气墙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随着春雷剑的不断深入,气墙表面的虚影开始剧烈地扭曲、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股强大的力量。石屑如雨点般四处飞溅,气墙的表面也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裂痕,这些裂痕迅速蔓延,最终导致气墙的整体结构开始崩解、消散。
“好!”观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这声音如同雷霆万钧,响彻整个广场。
就连那些曾经败于王仙芝手下的老剑客们,此刻也不禁红了眼眶。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王仙芝看着气墙上裂开的缝隙,忽然叹了口气:“徐凤年,你可知,我为何守在这城头?”
徐凤年不答,只是咬紧牙关,将内力源源不断注入春雷剑。
“因为这江湖,总得有人站在最高处,让后来人有个念想。”王仙芝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老黄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江湖快变了。现在看来,是真的变了。”
他忽然撤去气墙,徐凤年收势不住,踉跄着扑到他面前。王仙芝没有趁机出手,只是看着他胸口起伏的伤口,轻声道:“歇一歇吧,明日再战。”
徐凤年拄着剑,看着眼前的老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石阶边,靠着剑匣坐下,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馒头——那是他从宣州带来的,本想分给老黄,现在却成了自己的干粮。
海风吹来,带着血腥味和咸味。远处的海面上,又有新的船只靠岸,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望着城头那道染血的身影,望着那个坐了百年的白衣老者,忽然觉得,这武帝城头的风,正在吹散旧时代的尘埃,吹来属于新人的江湖。
徐凤年啃着馒头,看着朝阳从海平面升起,将海面染成金色。他知道,明日的一战,才是真正的分晓。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老黄的剑、李剑神的意、南宫的刀,还有北凉的雪、江南的雨,都在他的血脉里,陪着他,等着那最后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