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菜地里已经热闹起来。李老汉蹲在萝卜垄前,手里捏着根细竹片,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苗上的草茎挑开,竹片划过露水,带起一串细碎的银珠。王婶挎着个竹篮,正往白菜畦里撒草木灰,灰末落在湿漉漉的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龙象兄弟,来尝尝新蒸的南瓜糕!”王婶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从篮里拿出块黄澄澄的糕点,递向蹲在田埂那头的徐龙象。
徐龙象抬起头,脸上沾着泥,裂甲刀被他当成锄头用,正往菜苗根上培土。听见喊声,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接过南瓜糕咬了一大口,软糯的甜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在嘴里散开,眼睛都眯成了缝。“好吃。”他含混地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另一只手却没停,依旧稳稳地往苗根上拢土——那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压伤嫩根,又能把土压实,连李老汉都忍不住点头:“这手艺,快赶上老把式了。”
徐凤年站在菜地边缘的老槐树下,看着这光景,肩头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昨夜从黑水河回来,褚禄山派来的军医给他包扎时,还念叨着“伤口得养着,不能沾潮气”,可他听着菜地里的动静,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晨雾漫过脚踝,带着股清冽的水汽,混着南瓜糕的甜香,比任何伤药都让人舒坦。
“小将军,过来歇会儿。”李老汉往田埂上拍了拍,示意他坐下,“昨儿抢回来的小米,我筛了筛,留了最饱满的,给你熬粥喝。”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些圆润的小米,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徐凤年走过去坐下,接过油纸包掂了掂,分量不轻。“李伯,这些该留着给娃熬粥。”
“娃有呢。”李老汉摆摆手,眼睛笑成了条缝,“王婶家的南瓜收了半地窖,张铁匠家的小子前天摸了条鱼,咱村现在不缺吃的。倒是你,昨夜定是没少受累,得补补。”他忽然压低声音,往徐龙象那边努了努嘴,“这孩子,后半夜就来菜地了,说怕北莽人偷偷摸摸来搞破坏,抱着裂甲刀在田埂上坐了半宿,天亮了才肯动土。”
徐凤年心里一暖,看向徐龙象。弟弟正专注地给萝卜苗培土,晨光透过薄雾落在他宽厚的背上,把粗布棉袄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天生金刚境的气息收得干干净净,此刻看着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汉,只有那双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分明,透着股不容错辨的力量——那是护着菜苗的力量,也是护着这片土地的力量。
“哥,你看!”徐龙象忽然举起手里的裂甲刀,刀背上沾着片嫩绿的叶子,“这苗长新叶了。”
徐凤年走过去,果然见那棵被踩过的白菜苗,断口处抽出了片新叶,嫩得像块翡翠,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长得挺快。”他伸手碰了碰新叶,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李伯说,是因为我培土培得好。”徐龙象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又拿起裂甲刀,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的苗根上拢土,动作比刚才更轻了。
正忙着,张铁匠推着辆独轮车过来了,车斗里装着些新打的小农具:有给徐龙象做的小镢头,木柄缠着防滑的布条;有给李伯的薅草锄,锄刃磨得薄如蝉翼;还有把小巧的镰刀,是给王婶割菜用的,镰柄特意做得短了些,说她握着省力。
“龙象兄弟,试试这镢头。”张铁匠把独轮车往田埂上一停,拿起小镢头递过去,“比你那裂甲刀趁手,挖草不费劲。”
徐龙象接过镢头,掂量了两下,试着往土里刨了刨,果然轻巧。镢头落下的地方,正好把棵刚冒头的杂草连根带起,却没碰着旁边的菜苗。“好用。”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张铁匠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挠了挠头,从车斗底下摸出个布包,递给徐凤年:“小将军,这是给你的。”布包打开,是个打磨光滑的木盒,里面铺着软布,放着柄匕首,匕身狭长,柄上缠着防滑的铜丝,看着就趁手。“昨儿听亲卫说,你那绣冬刀太长,近身不方便,我连夜打了这柄,试试?”
徐凤年拿起匕首,指尖划过刃口,冰凉的触感透着股韧劲。匕身刻着细密的纹路,是张铁匠特有的锻打痕迹,像极了菜地里新翻的土垄。“谢了。”他把匕首别在腰间,尺寸正好,不松不紧。
王婶看着这光景,忽然笑了:“这可真是,刀能劈甲,也能培土;铁能铸刃,也能养苗。”
李老汉接话道:“可不是嘛,就像咱这日子,既能扛得住北莽的铁骑,也能容得下这菜苗的嫩。”
徐龙象似懂非懂,却觉得这话好听,抡着小镢头在地里刨得更欢了。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把菜地照得透亮,新翻的土垄泛着油亮的黑,菜苗的绿在黑土里钻出来,像无数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徐凤年靠在老槐树上,看着弟弟和乡亲们在菜地里忙碌。张铁匠帮着李伯搭支架,说要给黄瓜苗爬藤用;王婶往垄上撒着新收的菜籽,说是晚豆角,秋天能再收一茬;徐龙象则用新镢头仔细地刨着土,把每一棵杂草都挖得干干净净。
远处的黑水河传来隐约的涛声,像在为这平和的光景伴奏。昨夜的厮杀仿佛成了场遥远的梦,只剩下裂甲刀上未擦净的血痕,提醒着他守护的意义。
“哥,中午吃南瓜炖土豆吧?”徐龙象忽然直起身,手里举着个刚挖出来的小土豆,沾着湿泥,像块圆润的玛瑙,“王婶说,炖得烂烂的,好吃。”
徐凤年笑着点头:“好啊,再让张铁匠家的小子去摸条鱼,加在里面。”
张铁匠在旁边听见了,直着嗓子喊:“不用摸!我家缸里养着两条呢,是前儿龙象兄弟帮我修风箱,我给他留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菜地里荡开,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麦田。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徐凤年腰间的匕首上,闪着柔和的光。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永远太平,北莽的铁骑可能还会再来,太安城的算计也从未停止。但只要菜地里的新苗还在长,只要弟弟的镢头还在刨,只要乡亲们的笑声还在荡,他就会一直守下去,守着这晨雾里的新绿,守着这黑土上的烟火,守着这比任何刀光剑影都珍贵的,寻常日子。
徐龙象又低下头,继续刨着土,小镢头落下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涛声、近处的笑声,在晨光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把这片土地,把这些人,都温柔地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