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慧那番如同冰火交织的鞭挞般的诘问，在图书馆凝重的空气中激起的震荡波，久久未能平息。墙上历代领袖的肖像，在斜阳余晖中显得愈发肃穆，甚至带上了几分审判般的凝重。在场的每一位学派核心成员，脸色都异常严肃，陷入了深沉的、甚至是痛苦的思考。赵小慧本人，在耗尽所有勇气说完最后一句请罪之言后，仍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仿佛一尊等待最终裁决的、悲怆的石像。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血液冲上头顶带来的阵阵眩晕。她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场景：格罗腾迪克 陛下冷漠的驱逐，德利涅 陛下严厉的驳斥，以及其他成员或失望或愤怒的目光。她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在心里起草离开普林斯顿、返回东方故里的行程。她以为自己的批判是基于史实与对学派健康的关切，但现在，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种巨大的、噬心的惶恐与自我怀疑 攫住了她——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年轻气盛，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以至于彻底误解并亵渎了学派最根本的精神？
就在这仿佛无限延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把赵小慧彻底压垮的刹那，一个平稳、冷静、不带丝毫火气，却蕴含着绝对理性权威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是皮埃尔·德利涅 陛下。
他没有立刻看向赵小慧，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回格罗腾迪克陛下身上，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与学派灵魂的对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精准的数学证明，清晰、严谨、步步为营，开始拆解赵小慧那看似凌厉的攻势，并将其重新置于学派自身的逻辑坐标系中进行审视。
“小慧，”德利涅陛下终于将目光转向仍深深鞠躬的赵小慧，语气中没有责怪，也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数学真理本身的专注，“你起身吧。你的史实梳理，很有价值。你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 这开场白，出乎意料的平和，却让赵小慧更加不安。
“但是，”德利涅陛下的语调依旧平稳，却骤然变得极其锐利，“你的批判，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误判之上。这些误判，源于你未能完全理解，或者说，未能真正‘浸入’学派自黎曼-艾莎以来，最核心、最不可动摇的‘初心’与‘精神气质’。”
第一点回响，关于“初心”与“主目标”：纯粹数论的圣杯。
“你指责我们因‘路径依赖’而忽视了‘离散化’，指责我们放弃了领导‘计算科学革命’的机遇。”德利涅陛下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但你是否想过，艾莎学派存在的‘第一性原理’是什么？不是成为数学界的‘万能博士’，不是统领所有应用分支，更不是去争夺世俗意义上的‘学术霸权’或‘领导权’。”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都重重落下：“学派的核心目标，自黎曼陛下提出猜想、艾莎陛下开启几何化路径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过！那就是——理解并最终证明黎曼猜想，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一类最深刻的、关于数论核心对象（素数分布、L函数）的终极规律！ 这是我们的圣杯，是我们的北极星！”
“而黎曼ζ函数，以及更一般的L函数，”德利涅陛下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语气斩钉截铁，“从其解析延拓、函数方程到非平凡零点的分布，其本质是‘连续’的、‘解析’的！ 试图用离散复分析 这种本质上处理有限、组合、渐进逼近的工具，去攻克解析函数在无限精细尺度下的零点分布这一‘连续性’的巅峰难题，在当时看来，甚至在可预见的核心攻坚路径上，其‘天花板’是清晰可见的。它或许能提供漂亮的渐近估计，但难以触及零点精确位于临界线上这一‘刚性’事实的本质！”
“因此，”他总结道，目光直视赵小慧，“在资源有限、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学派在第三代、第四代领袖时期，选择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几何化’这一条，在当时看来更具潜力、更可能直击L函数‘连续’本质的路径上，不是傲慢或短视，而是基于对问题本质的深刻理解，所做出的、极其理性的‘战略聚焦’！一切资源，必须优先服务于攻克主目标。布斯的工作是优美的，但将其提升到与‘几何化’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在当时，才是对学派‘初心’的背离！”
第二点回响，关于“纯粹精神”与“普适性追求”：超越工具的创造者。
“其次，”德利涅陛下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一丝学派成员特有的、对“普遍性”近乎偏执的追求，“你批评我们‘不屑于’打磨和推广布斯工具，未能引领应用数学。这更是混淆了学派存在的根本使命。”
“艾莎学派的精神内核，”他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骄傲，“不在于发明或推广某一种‘工具’或‘技巧’，哪怕它再有用。我们的使命在于开创性的、普适的‘范式’与‘语言’！格罗腾迪克陛下 的概形理论，不是为了解决某个具体数论问题，而是为了重新定义几何学本身，为整个数学提供一套更强大的基础语言！塞尔伯格陛下 的迹公式，连接了谱几何与数论，揭示的是数学宇宙中深刻的同源现象！”
“我们追求的是‘道’（Logos），而非‘器’（techne）！”德利涅陛下斩钉截铁地说，“布斯积分，在当时看来，更像是一种针对特定类型问题的、巧妙的‘技巧’（虽然是很深刻的技巧），它缺乏概形理论那种横扫千军的‘普适性’与‘概念革命性’。学派选择将智力投入到更具‘范式开创’潜力的方向上，这是对自身学术品味的坚守，是对数学深度与广度不懈探索的体现，绝非对应用的‘蔑视’！我们的‘奖项’，是数学真理本身的内在和谐与深刻性，是推动人类对数学理解边界的拓展，而非外界颁发的奖章或对某个工程领域的‘领导权’！”
第三点回响，关于“历史局限”与“专注的价值”：神域的视野与凡人的抉择。
最后，德利涅陛下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与理解：“你说这是‘傲慢’与‘封闭’。小慧，我更倾向于称之为，在特定历史条件和认知局限下，为了追求‘极致’而不得不做出的‘专注’与‘取舍’。”
“在1930-40年代，”他解释道，“计算科学 的雏形刚刚显现，其未来的巨大潜力，即便是最富有远见的数学家，也难以完全预见。而格罗腾迪克陛下 带来的几何学革命，其内在的威力与美感，是如此直接、如此震撼地摆在面前。在那种情况下，选择集中力量，优先发展这条更具‘数学内在必然性’的道路，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不是傲慢，”德利涅陛下深深地看着赵小慧，“这是在迷雾中，根据手中最亮的灯塔（黎曼猜想），选择一条看起来最能抵达彼岸的航道的、航海家的抉择。我们可能错过了沿途的某些岛屿（计算科学的应用），但我们的目标，始终是星辰大海（数学的终极统一性）。这种为了最高目标而保持的‘专注’，恰恰是学派能够达到今日高度的关键原因。”
德利涅陛下的回应，如同三记重锤，每一记都敲打在赵小慧论点的根基上，更是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手持史实利剑、挑战权威的诤臣，此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可能更像是一个未能读懂棋局深意的、聒噪的观棋者。德利涅陛下的话，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她思维中的迷雾。
是啊！ 她内心响起一声绝望的呐喊。艾莎学派是什么地方？这是神域！是黎曼、希尔伯特、格罗腾迪克耕耘的圣地！ 他们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数学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黎曼猜想！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围绕着这个终极圣杯展开。布斯工具再巧妙，在当时看来，对于直接攻击连续L函数零点分布这个核心目标，确实不如几何化路径来得直接、来得有颠覆性！
而学派的“纯粹精神”……赵小慧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羞愧。她竟然用世俗的“学术霸权”、“领导应用潮流” 这样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以开创数学“元语言”和“新范式”为最高使命的“神级”学派！格罗腾迪克陛下需要靠推广一个“布斯积分”来证明自己的伟大吗？塞尔伯格陛下需要靠影响计算机科学来赢得尊重吗？ 学派的“奖项”，就是数学史本身！他们的“霸权”，是思想上的绝对领先与深刻！她之前的批判，此刻在她自己听来，是多么的狭隘、可笑，甚至……庸俗！她竟然愚蠢到用普通学术圈的价值观，去揣度“神域”的追求！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震撼、深刻自责与无地自容的羞愧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意识到，自己的史实或许无误，但她的解读视角和批判立场，却从根本上“跑偏”了。她背离了学派最珍贵的纯粹数论精神和对终极真理不计代价的专注。她所谓的“诤言”，在学派崇高的理想面前，显得如此小家子气和短视。
她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原本强撑的镇定彻底瓦解。她依旧低着头，泪水在眼眶中聚集，不是因为害怕惩罚，而是因为对自己浅薄理解的极度失望，和对可能亵渎了学派精神的深切懊悔。她甚至觉得，被逐出学派，才是对自己这种“无知妄言”最恰当的惩罚。
“陛下……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哽咽的沙哑，“是我……是我狭隘……误解了学派的……初心和精神……我的批判……背离了……数学本身……请……请陛下治罪……”
这一刻，“上帝之鞭” 仿佛抽回了自己身上，带来的不是破坏，而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却也可能孕育新生的觉悟。赵小慧在神域的回响中，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触碰到了学派灵魂的纯粹与崇高，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与局限。
（第五卷上篇 第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