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又震了一下。
噬灵蚓皇突然缩成一团,草环都蔫了,像被晒化的面条,软趴趴地贴在脑袋上。它打了个嗝,彩虹色的气泡从嘴里飘出来,还没升到半空就“啪”地破了,洒下一点晶粉,落在我鞋面上,烫得我脚心一抽。
我本来想走的。
烛九阴刚说完“快走”,我就准备蹽了。这地方待不得,九宫阵虽破,但那面铜镜碎裂时的声音不对劲,像是敲在某种更深处的东西上,震得我耳膜发麻,连带着后槽牙都在抖。
可蚯蚓瘫了。
三百斤的肉粉色大虫子直接趴我脚边,呼哧带喘,肚皮贴地,像是刚跑完三千里马拉松。我踢了它一脚,没反应。又踢一脚,它只把草环往眼上一拉,装死。
“它放完屁,得歇。”柳蝉衣站我旁边,袖子都没收,毒笛还叼在嘴边,说话含糊,“你让它连着崩三根灵柱,还逆冲地脉,当它是灶台底下烧火的驴?”
我低头看蚯蚓,它肚皮一鼓一鼓,像在发酵。
顾长风站我右后,剑还在手里,没归鞘。他没说话,但肩膀松了,这是他唯一表达“安全了”的方式。这人从小到大,只要一放松,右肩就会往下坠半寸,跟脱臼似的。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下一步动作。
可我不想动。
浑身上下哪都疼,尤其是左手,刚才血引归位,差点把整条胳膊抽干。现在掌心那道口子还在渗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一滴,两滴,落在残碑边缘,又被干涸的纹路吸进去,像在喝水。
“走不了了。”我说。
话音刚落,人群就围了上来。
不是一两个,是一片。青玉峰的弟子,外门的,邻峰凑热闹的,全往这边挤。没人说话,但眼神全钉在我身上,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一个外门弟子颤着声问:“楚师兄……您刚才……是九品阵师?”
我正想摆手说“瞎扯,我连阵盘都拼不齐”,柳蝉衣却冷笑一声,插进来:“他拿自己血当引子,逆行地脉三十六息——能活着站这儿,纯属老天瞎了眼。”
全场静了两秒。
然后,嗡地一声,炸了。
不是欢呼,是倒吸冷气。一群人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有几个甚至后退半步,像是怕我身上那股“拿命换阵”的疯劲儿沾到他们。
我有点懵。
按理说,这种时候该有人喊“楚师兄威武”,或者“青玉峰扬眉吐气”之类的。可没有。这些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头刚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敬是真敬,怕也是真怕。
“我没那么邪乎。”我抹了把脸,想笑一下缓和气氛,“就是蚯蚓屁放得响,碰巧震塌了柱子。”
没人信。
一个执事模样的人挤进来,手里捧着个玉盒,递到我面前:“楚师侄,这是‘凝脉丹’,三颗,补气血的。”
我愣了下。
这人我认识,姓孙,外门执事,上个月我领月例丹药,他眼皮都没抬,直接扔我怀里,说“别挡道”。
现在他站得笔直,手举着,不敢放,也不敢收。
我接过玉盒,打开一看,确实是凝脉丹,还带着丹炉的余温,应该是刚取出来的。
“谢了。”我把盒子揣进怀里。
他点头哈腰地退了,临走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知道,事情不对了。
以前我受伤,都是自己挖草根熬汤,没人管。现在一战刚结束,丹药就送上门,态度还变了。这不是好事,是风向变了。
风一变,人就得低头。
我低头看了看蚯蚓,它还在喘。
“你倒是舒服。”我踢它,“我替你扛名声,你在这装死?”
它打了个滚,把脸埋进土里,当没听见。
顾长风忽然道:“他们都在看你。”
我抬头。
不止弟子,连两个邻峰长老也站在远处,没走。一个拄着拐,一个抱着拂尘,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只听清一句:“青玉峰……藏得够深。”
说完,两人转身走了,背影挺直,像是怕多留一秒就会惹上麻烦。
我摸了摸断剑,烛九阴在里面打了个哈欠,倒着说:“着熬苦很界修玄……这下你出名了。”
“我不想出名。”我低声说,“我想回屋躺着。”
话没说完,一阵风刮过。
我怀里那块桂花糕突然没了。
我一愣,伸手去摸,空的。
抬头一看,空寂站在三步外,破碗捧在手里,桂花糕已经进了他嘴,正慢悠悠嚼着,嘴角还沾着糖渣。
“今天怎么主动送上门了?”我皱眉,“往常不是得我追着你跑?”
他不答,缺牙的嘴咧开,沙哑道:“施主眉间藏天雷,掌心有地狱——如今,连天都听见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下意识想追,脚刚抬,烛九阴在剑里低语:“别动,他脚底没影。”
我定睛一看。
老和尚的脚底下,确实没有影子。阳光照着,地是亮的,可他脚踩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光,黑了一圈。
我停住了。
他走得很慢,扫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广场边缘,忽然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不像和尚。
像知道些什么。
然后他抬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算命幡,缺牙叼着,冲我晃了晃,转身消失在拐角。
风又起。
我站在原地,掌心的血还在渗,顺着指缝滴下来,一滴,两滴,落在刚才空寂站过的地方。
地上没有影子,但血落下去,却像砸在水面,轻轻荡开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