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衍从皇宫回来时,夜已深浓,墨色的天幕上只零星缀着几点寒星。
他负手立在窗前,指节无意识地叩着窗棂。
“板车是子时三刻出的宫,”石竹垂首回禀,“贵妃身边的公公亲自盯着,守门的侍卫说......那从车帘里垂下的手不自然的扭曲,绝无活人可能。”
窗外竹影摇曳,在裴修衍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他翻开着手中的宫门出入册,直到某一页,他目光骤然顿住。
“嘉宁县主?”他指尖点在那行字上,“那日清晨出的宫?”
石竹上前一步,“属下问过当值侍卫,说是换班时分,天刚蒙蒙亮,嘉宁县主的马车就从宫内出来了。”
裴修衍合上册子,发出一声轻响。
嘉宁县主得太后宠爱,常来宫中小住,可从未在清晨离开过。
“去查查那日慈宁宫的当值记录,”裴修衍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还有,嘉宁县主回府后的行径。”
石竹颔首,“属下明日一早就去......”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叩门声。
“主子。”石风快步从外间走了进来。
他拿出一封密封好的信函,恭敬地递到裴修衍面前,“主子,信传回来了。”
裴修衍要的急,他们的人换了两匹马,日夜兼程,今日石风又亲自骑马出城,才将这新的信函带了回来。
裴修衍一怔,随即才想起来这茬。
他目光落在那个的信封上,并未立刻去接。
石风见他不动,有些疑惑,“主子?”
站在一旁的石竹看得分明,暗暗给石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信来得不是时候。
主子已经同宋姑娘说开了,这信显然多余了。
裴修衍沉默了片刻,眸色在烛光下晦暗难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还是伸手,将那封信接了过来。
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目光快速地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信中所写,确实与宋枝所言大致吻合。
然而,当他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行字上时,周遭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
“巡抚周炳荣觊觎其美色,欲将其作为礼物送入京城攀附权贵。”
虽然已从宋枝口中听过,但白纸黑字再次确认,一股戾气仍旧不受控制地自他眼底升起。
他仿佛亲眼看到那个肥头大耳的蠢货,用怎样令人作呕的目光打量过她,又是如何将她视作一件可以随意赠送的玩物。
“周炳荣......”裴修衍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让旁边的石竹和石风心头同时一紧。
石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提醒道,“主子,这周炳荣......是成安王门下的人,在江南经营多年,也算根深蒂固。”
“我们若贸然动他,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深知主子为扳倒成安王谋划了多久,不应因一时之怒而横生枝节。
裴修衍闻言,缓缓抬起眼眸,烛光映照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疯狂与算计。
“打草惊蛇?”他微微后靠,指尖抵在信纸上‘周炳荣’三个字上,“这种杂碎,用不了我亲自动手。”
“先把他手上沾的脏污,都给他好好翻出来,再找几个蒙受冤屈的苦主,证据要做得天衣无缝。”
裴修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让我们的陛下亲眼看看,他这位好皇弟,在江南之地,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纵容的都是何等蠹虫!”
他不仅要让周炳荣死得名正言顺,死得大张旗鼓,还要借这颗人头的落地,震动成安王在江南的根基。
吩咐完此事,裴修衍略一沉吟,周身那迫人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些许。
他扭头转向石竹,“你去库房里,挑一份......适合少年人的礼,备好后,尽快派人送至临安宋家。”
石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立刻明白过来,主子这分明是要补给宋姑娘弟弟一份生辰礼。
明明前一刻还在冷声谋划,下一刻却惦记着给未来小舅子挑选礼物。
这般迅速的转换,饶是石竹早已习惯主子的行事,此刻也不由得在心下暗叹。
主子这般举动,分明是已经将宋姑娘放在了心上。
拿周炳荣开刀,怕也是为了给宋姑娘出气报仇。
明明下午还教导宋姑娘要暗中布局、耐心蛰伏,到了自己这里,便连一夜都等不得,恨不得立刻就将那胆敢觊觎她的人五马分尸。
不,没那么大块。
......
今年长安城的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九月的风卷着黄叶,吹过北门的城墙根。
不过十日前,第一批灾民涌到京城外时,谁也没料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据说河口决口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时,陛下在早朝上发了好大的火,斥责地方官员办事不力。
可骂归骂,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总要安置。
安置流民,发放赈济,看似劳心费力,却也是最能直接收拢人心的机会。
满朝文武皆以为,如此重要的差事,纵使不全权交给太子督办,也至少会让东宫一系参与其中。
但陛下将这差事独独交给了康王。
此番任命,虽说出乎不少人意料,细想之下,却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谁不知道,康王殿下一向最得圣心?
陛下这一举动,说是为了给康王以后铺路也不为过。
安置流民一事,陛下既然下了旨,上行下效,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闻风而动,纷纷慷慨解囊,捐银的捐银,出力的出力,唯恐落后。
裴国公府作为勋贵表率,裴太夫人也捐出了一大笔体己银子,更亲自下令,在长安城北和东门外,设立两处粥棚。
“既要施粥,便要真心实意,让那些苦命人喝上一口热的。”
太夫人这话一出,府中上下无人敢怠慢。
大夫人同三夫人一道,去了东门外那处。
那边虽流民众多,但毕竟是朝廷赈济重点,官员往来频繁,环境相对规整些。
而一向寡言少语的二夫人,则默默接下了城北这处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