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自然也想出一份力,便跟二夫人一同来了城北这处粥棚。
来之前,她还有些紧张。
她记得离家前,娘亲跟她说过,“枝儿,将来到了婆家,妯娌关系尚可周全,唯有这婆媳一道,最是微妙难处,若处理不当,便是一桩绵延不绝的麻烦事。”
而她与这位未来婆婆,平日接触不多,更从未有过这般单独相处的机会。
二夫人性子沉静,甚至有些疏淡,宋枝摸不准她的喜好,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马车颠簸着驶向北门,车厢内气氛安静。
二夫人只是闭目养神,并未多言,宋枝也只好端坐着,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思绪纷乱。
不过,一到城北粥棚,所有的杂念,很快便被冲散了。
城北此地,本就聚居着不少长安的平民百姓,如今再加上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更是人满为患。
寒风裹挟着尘土、哀声,以及艾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宋枝跟二夫人跟没没机会说上两句话,领粥的队伍蜿蜒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派粥、维持秩序......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忙得人脚不沾地。
宋枝偷空瞥了一眼二夫人,只见她亦是忙得额头沁汗,发髻微松,正亲自挽袖,为一名抱着幼儿的妇人舀粥。
二夫人话依旧不多,偶尔开口,也只是简短的指令或提醒,诸如“这边粥快见底了,让他们再抬一桶来”,或是“那位老人家腿脚不便,让后面的人稍等片刻”。
宋枝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头忽然掠过一丝迟疑。
她如何瞧着,也不觉得二夫人这般,能教出个给自己哥哥下毒的孩子来。
莫非......这事背后另有隐情?
“谢谢小姐......谢谢夫人恩典......”
一声沙哑的道谢将宋枝从思绪中惊醒。
她抬眸,对上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
宋枝忙收敛心神,稳稳舀起一勺粥。
米汤的热气升腾,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氤氲开一片朦胧。
面前蜿蜒的长龙里,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眼神多是空洞的。
唯有在粥勺抬起时,那死水般的眼底才会迸发出一丝急切的光亮。
她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今早马车驶过长安街市时,帘外飘来的阵阵酒香与丝竹声。
城墙之内,是钟鸣鼎食、锦绣堆叠的温柔富贵乡。
城墙之外,是生死一线、挣扎求存的人间惨淡地。
最后一勺粥分尽,粥棚前的人群渐渐散去。
宋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神色不免有些低落。
“累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宋枝转头,见二夫人正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关切。
二夫人递过一方干净的湿帕子让她擦手,继而低声道,“忙了这大半日,心神耗费更胜体,现下时辰还早,你若不想立刻回府,可在附近转转,疏散疏散心绪再回去不迟。”
宋枝刚想摇头说不用,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缓缓停下的马车。
接着从马车里下来一抹眼熟的身影。
嘉宁县主?
她怎么会在这里?
宋枝略一思索便想起来,嘉宁县主置办的那一处宅就在北巷口,离这不远。
“好,那我稍晚再回去。”宋枝向二夫人轻声说了一声,二夫人微微颔首,并未多问。
宋枝朝那身影走去,唤了一声,“县主?”
嘉宁县主兀自出神,闻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宋枝,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是你呀,吓我一跳!你今日怎么跑到这城北来了?”
她打量着宋枝略显素净的衣着,“怎么穿成这样?”
宋枝走近,解释道,“裴国公府在这边设了粥棚,我过来帮忙。”
“裴国公府?”嘉宁县主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张,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声音都压低了些,“那、那裴国公......他没来这边吧?”
“没有,”宋枝摇头,“国公爷似乎有公务在身,昨日便出门了,未曾过来。”
提起裴修衍,宋枝也有些担忧,裴修衍身子骨那般差,还强撑着去处理公务......
嘉宁县主闻言,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稍稍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马蹄声,伴随着侍卫清道的呵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颇为招摇的人马正朝这边而来。
是康王的队伍。
嘉宁县主当即蹙起秀眉,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喜,拉着宋枝的手腕便往旁边僻静处躲了躲,低声抱怨,“真是晦气,怎么碰上他!”
只见队伍最前方,被众人簇拥着的康王骑在马上,却是哈欠连天,眼下的乌青浓重,整个人瞧着像是宿醉未醒,精神萎靡。
也确实如此,他这几日夜夜笙歌,皇叔送给他的那几个美人堪称绝色。
虽在他看来,比不过皇叔寿宴上瞧见的宋枝,但也足以让他沉迷一段时日。
今早若不是仆从硬着头皮再三提醒他今日需来城北赈济点个卯,他恐怕此刻还沉浸在温柔乡里。
萧煜勉强端坐在马背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施粥棚和零星未散的流民,脸上看不出多少关切,反倒带着几分不耐。
他强撑着前来,本就是为了应付差事,做做表面文章。
萧煜高坐马上,听着属官絮絮叨叨地禀报着粥米消耗、流民数量,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挥挥手打断属官,带着几分烦躁扬声道,“行了行了!不过是些流民,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啰嗦什么!”
跟嘉宁县主站在角落的宋枝心头一沉。
萧煜这话声音不低,带着轻蔑的话清晰地传入了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流民耳中。
这些流民心中本就积压着惶恐与怨愤,此刻听到负责赈济的皇子竟视他们如草芥,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他根本不管我们死活!”
这一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顿时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