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礼手中拿着一张黑白的相片。
已经过去太久了。
哪怕是夹在书中平平展展，边缘依旧泛起了黄，像回忆。
回想起来，总是蒙着一层落幕夕阳。
“老公。”
宋娇娇从背后抱住沈衍礼，他拿着那张照片没躲没藏，停滞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娇娇，我得跟你说件事情。”沈衍礼是怕的。
这种惧意日渐剧增。
现在他最怕说完后，宋娇娇会用：你怎么能这样，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可他还是准备坦白。
宋娇娇跟猫似的蹭了蹭他的脑袋，柔软的手臂攀在他的肩膀上，借着高度看清了那张照片。
里面是一家五口。
沈父跟沈母还很年轻，站在沈首长两侧。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大的站在父亲身前，小的还穿着开裆裤被沈首长抱在怀里。
“我之前有个哥哥，叫沈衍怀。”沈衍礼握着媳妇的手，汲取着她掌心的温热，缓解着身体里的麻木。
宋娇娇静静地听，像是以前听她老公给她讲故事那样。
“他从小就聪明，都说他是个神童。五岁的时候就会背诗、背词，我爷爷总也喜欢带着我哥出入军营，炫耀自己有个好孙子。沈衍怀这人，我有记忆开始，他就特别沉稳，没有一星半点的小孩子气。”
“我跟我哥不一样。他背诗词的年纪，我还在满地打滚、撵鸡追狗，玩泥巴。我爸妈跟我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能学学你哥’。其实我不是没学，但是跟我哥比，我真的不算什么。”
“他们长辈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哥身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默默注视我哥。看他怎么在人群里面引经据典、大放光彩，而我，听都听不懂。人都说我哥以后肯定会成为国之重器，是天降的文曲星。要说我没点嫉妒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有时候会嫉妒，嫉妒我爸妈只会记得我哥喜欢吃什么菜，嫉妒全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布先一步穿到我哥身上，我只能穿我哥不要的旧衣服。”
“我也问过为什么，他们说，等你什么时候跟你哥一样，爸爸妈妈也会喜欢你。”
沈衍礼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靠在宋娇娇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喉结滚动的艰涩。
宋娇娇不语，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轻轻摩挲着。
她是独生子女。
但这种事情乡下里面一点都不少见。
哪有真能一碗水端平的？
是人就会有偏爱，偏爱对于不受待见人而言，本身就会不公平。
“我也不是没努力，但是某一天，我忽然想通了。人就是得接受，有人是天才，有人是愚材。天才有天才该做的事情，愚材就不用太为难自己非得跟天才并肩前行。没有爸妈我还有朋友，朋友从来不会说我不如我哥。所以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跟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去玩，一天到晚的不着家。我爸妈打了、骂了，我也不听，毕竟他们结尾永远都是‘能不能跟你哥一样，让我省点心’。”
“但我不是我哥。我不是沈衍怀。我是沈衍礼。”
“那年应该是个秋天。我妈答应我，要给我带一根猪尾巴回来。比起来什么肘子、五花肉，排骨。我就喜欢吃猪尾巴。她答应的好好的，我也一直等着，等到饭菜上了桌，发现只有一盘排骨，还是我最不喜欢的话梅排骨。我哥喜欢，哪怕这道菜很金贵，可是我哥喜欢。”
“人崩溃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情。我其实都忘了，那天是怎么跑出家门，跑上街道，躲进巷子里藏起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哥会出来找我，我真的不知道。”
宋娇娇眼里泪汪汪的。
感受着男人的颤抖。
有些事情神仙早就说过了，她们那么轻飘飘的，只用几句话涵括的“剧情”，却是她老公实实在在的阴影。
那张照片被沈衍礼紧紧捏在手里，相纸也变得褶皱。
“他死了。”
沈衍礼耷拉着脑袋：“我哥死了。”
“那时候不太平，还有些间谍、特务，不知道盯了多久。我哥找我的时候，被绑了。他们问我家要东西，那时候我爷爷还实实在在握着军权，一边是国，一边是家。我记得我回家后，我爷爷特别仇恨的看着我，我爸二话不说把我踹出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妈就在一旁哭。”
“本来天气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开始下雨。一连下了好多天，好像上天也在替我哥哭。我哥被抬回来的时候，指头都没了。身上是被烫的、剐的，总之……”
沈衍礼后面声音太抖了。
话语泣不成声。
【太惨了】
【这群畜生，沈衍怀死的时候才十五六岁啊！都还是个孩子】
【唉……】
神仙们也愤慨。
宋娇娇面对着她老公掩藏最深的秘密，看他颓废、无措，自悔。
在乡下的时候，沈衍礼不是这样的。
沈衍礼好像又置身那间灵堂。
院子里摆放着一口棺材。
他跪在棺材面前，一言不发，听身边的人道可惜、天妒英才。
一向处事不惊的沈父揪着他的衣领问：“你为什么要跑出去！为什么要跑出去！为什么不能听家里话？沈衍礼，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呢？
不光他爸问，何在也问。
总也紧巴巴跟在他哥屁股后面的何在第一次打架，沈衍礼蛮横起来一把就能把他推倒，何在骑在他胸口，一拳一拳往他脸上砸。眼里又在下雨。
连个陌生人都会因为他哥的去世因此念念不忘，这就衬得沈衍礼过于冷漠。
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想来想去。
最后干脆不想了。
帝都就那样。
人间也是。
躲在宋家村的日子太好了，好到让他都快忘记，他是个罪人了。
听到沈衍礼喃喃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宋娇娇眼泪啪嗒啪嗒往他颈窝里面掉，想起来厨房里张红梅那句“沈衍礼爱吃话梅排骨”，她就哭得更难过了。
“老公……”
声音在耳边乍响，沈衍礼恍惚回神，耳边的抽噎声清晰再清晰。
沈衍礼转头，往她小脸上一抹，抹了满手的泪。一时间的心脏抽抽着疼。
你看，他就是这么不省心。
“过来，老公抱抱。”
沈衍礼张手。
宋娇娇猛地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衣领哭得呜呜咽咽，说道：“可是我喜欢你呀。”
“你不能死，村里的苞米还、还得你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