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平州，秋老虎还赖着不肯走，午后的阳光晒得柏油路泛着油光，空气里飘着一股燥热的慵懒。王兵坐在监管三科的办公室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揉了揉太阳穴。月初的2208报表月报刚审完，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没松，又来个隐性不良报表 —— 三科的活儿就像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潮水，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小王，把上个月那几家村镇银行的流动性监测表再核对一遍，下午邢局要过目。” 宋鸿宇拿着一摞文件走过来，额头上沁着薄汗，“新局长的任命文件正式下来了，原省保管委来的，叫高捷，听说以前是人身险处主持工作的副处长，这回下来算是升到实职正处了，下周一全局要召开干部大会，高局正式露面。”
王兵登陆内网看到干部公示：“终于定了？这悬了快半年的事，总算有个准信。”
“可不是嘛，” 宋鸿宇往椅子上一靠，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高局是原来保管委出身的，但都是金融监管，老央行出身，还是据说风格挺利落，上来就得烧三把火。咱们三科这摊子事，怕是又得跟着忙活一阵。”
王兵没接话，低头核对着报表上的数字。心里却在琢磨，高捷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是个在系统里口碑不错的实干派，在平州提拔了一批干事创业的85后担任科长，虽然担任局长时间也就三年，干部职工对高局的评价是最高的，只是后来听说高局调去了别的省份提拔到纪委书记的职务，成了副厅级干部，之后就没有接触了。不管怎么说，平州银保委这半年群龙无首的状态总算要结束了，对底下人来说，有个明确的掌舵人，总比摸着石头过河强。
正核到关键处，手机在抽屉里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瞥了眼屏幕，是母亲沈素芝发来的微信：“今天的口罩抽检全合格，外贸公司那边又追加了几十万的订单，你爸正盯着工人赶工呢，你别惦记家里。”
王兵嘴角弯了弯，回复了个 “好”，心里踏实了不少。口罩厂进入稳定期后，父母明显轻松了，每天的视频电话里，话里话外都是生产的进度、工人的状态，再没了当初刚建厂时的焦虑。吕凯家那边也很省心，吕叔叔介绍的几个老乡干活麻利，吕阿姨偶尔还会过来帮着检查产品质量，两家人配合得像多年的老搭档。
这份安稳，让王兵能更专心地应付单位的事。他把核对好的报表整理成册，刚要送去邢超办公室，就见张志军背着包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少见的轻松。
“张处，您这是？” 王兵迎上去。
“刚去杨林办事处那边转了转，” 张志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的疲惫淡了许多，“咱们平州委的局长快来了，我这几天和邢局打了报告，我这岁数也到了，三科的担子挑不动了，申请去办事处待几年，等着退休。”
王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三科……”
“高局的党委书记是先下文的，前几天他们局领导已经开了党委会，党委会初步研究了准备让二科的杨茜过来接。” 张志军笑了笑，语气里有种卸下重担的释然，“杨茜业务熟，性子也泼辣，比我这老头子有冲劲。你是科里最年轻的，以后多配合她工作。”
王兵点头应着，心里却掀起了波澜。张志军在三科干了快五年，虽说近几年确实没了年轻时的闯劲，但对底下人向来宽厚，尤其是上次 A 村行的事，若不是他在上面周旋，自己恐怕还得跟着担风险。如今他要去杨林办事处，远离法人监管这块最棘手的领域，倒也算是个安稳的归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上午的功夫，整个平州银保委都传开了。除了三科科长的变动，连锁反应接踵而至 —— 监管二科科长的位置，由龙安办事处主任马光哲接任，而马光哲留下的空缺，暂时还没定人。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有人暗自盘算，有人静观其变。王兵却没心思掺和这些，他知道自己是新人资历太浅，这些人事调整暂时还轮不到他操心，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手头的活儿干利落，再明年顺顺利利转正。
周一的全体职工大会，王兵见到了今世的高捷。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话时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没说太多客套话，上来就直奔主题，先是梳理了上半年平州银保委系统的工作成绩和不足，接着便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 根据省局部署，平州要成立专门的保险监管科室，命名为 “保监科”，负责统筹全市保险机构的监管工作。
“保险行业这些年发展快，问题也不少，尤其是车险市场的乱象、人身险的销售误导，群众投诉居高不下。” 高捷的目光扫过会场，“成立保监科，就是要把这块工作抓细抓实，让监管跟上行业发展的脚步。”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王兵心里猛地一动，保险监管？他大学学的就是保险学，虽然毕业后阴差阳错先进了华宇银行后又考到了平州银保委，但专业底子还在。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记得，前世的监管三科，后来因为几家农商行的风险处置不力，整个科室都被牵连，接任杨茜后的方永华被问责，底下的人也跟着受了处分。如果能去保监科，就意味着彻底避开了大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保监科是新成立的科室，肯定是高捷重点抓的地方，谁能进去，不是他一个试用期还没过的新人能说了算的。
散会之后，人事调整的文件很快正式下发，和之前传闻的一样，杨茜调任三科科长，马光哲调任二科科长。杨茜第一天到三科报到时，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装，说话干脆利落：“我知道三科的活儿杂，压力大，但既然来了，就得把担子挑起来。以后咱们按规矩办事，谁的责任谁扛，谁的活儿谁干，别出幺蛾子。”
她的风格和张志军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锐利。王兵没觉得不适应，反而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权责分明，不用猜来猜去。
日子像台精准的机器，按部就班地往前转。王兵跟着宋鸿宇、小安熟悉三科的核心业务，从银行机构、高管的准入审核到风险评级，从信访举报到现场检查，虽然他前世已经熟悉了这些工作，但是他现在还是每一项都学得格外认真。他知道，不管以后能不能去保监科，扎实的业务能力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9 月 11 日那天，保监科成立的文件正式印发，第一任科长定了原财务科的贺瑛。贺瑛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姐，做事严谨细致，在财务科干了十几年，口碑一直不错。消息传开后，不少人都盯着保监科的编制，想挤进去 —— 新科室意味着新机会，意味着一个副科长职数，谁都想在新领导面前露露头角，获得二次调整成为副科长的机会。
王兵也动过心思，但只是一闪而过。他清楚自己的位置，试用期还没满，又是三科的新人，能把眼下的工作做好就不错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整理一家农商行的举报调查报告，杨茜突然走到他工位前：“王兵，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王兵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了过去。杨茜的办公室还带着前任张志军的痕迹，书柜里的书摆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绿植绿油油的，透着一股生机。
“坐。” 杨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高局和邢局刚才找我谈话，提到了你的情况。”
王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你是保险学专业毕业的，对吧？” 杨茜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审视，“保监科刚成立，缺人手，高局想把你调过去，特意来征求我的意见。”
王兵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调去保监科？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不愿意？” 杨茜见他没反应，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 王兵连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服从组织安排，无论是在哪个科室都会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
杨茜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保监科是新科室，事情肯定不少，贺姐又是个较真的人，去了那边，得比在三科更用心。你在三科这几个月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踏实，肯学，去保监科是好事，专业对口，好好干。”
“我一定好好干！” 王兵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从杨茜办公室出来，他脚步都有些飘。走廊里遇到宋鸿宇，对方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听说了？恭喜啊小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跳出法人监管这个泥潭，以后前途无量。”
“还得谢谢您这几个月的照顾。” 王兵真心实意地说。宋鸿宇虽然话不多，但教了他不少实用的东西，从报表分析的技巧到和银行打交道的分寸，让他少走了很多弯路。
“跟我客气啥，” 宋鸿宇摆摆手，“贺姐那边我熟，做事认真，但不刁难人，你去了好好配合，错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得先把三科的工作交接清楚，不能留下尾巴。他打开文档，把没完成的报告一条条列出来，标上需要注意的细节，又把这段时间整理的资料分门别类放好，准备明天跟接手的同事说清楚。
下班的时候，他特意绕到张志军暂时待着的办公室门口，想跟这位即将去杨林办事处的老科长打个招呼。推开门，正看到张志军在收拾东西，几个纸箱摆在地上，里面装满了书籍和文件。
“张处。” 王兵喊了一声。
张志军抬起头，看到是他，笑了：“听说了？调去保监科，好啊，专业对口，比在三科熬着强。”
“还得谢谢您之前的照顾。” 王兵走过去，想帮忙搬箱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张志军拦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她，“这是我以前整理的一些监管要点，虽然你去了保监科，但很多监管逻辑是相通的，说不定能用上。”
王兵接过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里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密密麻麻记着各种要点和案例。他知道，这是张志军多年的心血，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谢谢您张处。”
“好好干，” 张志军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局是个懂业务的领导，正常一把手只分管人事科，但由于保监科是新成立的科室，一把手亲自担任保监科的主管局长，可见非常重视这个科室，贺科长也靠谱，保监科是个新起点，别辜负了这个机会。”
他想起前世在办事处的日子，因为辖内1家农商银行的违规操作，他没少挨上面的骂，那时候总觉得监管就是挑错、处罚，充满了压抑和无奈。而现在，他突然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无论是银行监管还是保险监管，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行业更规范，让老百姓的钱更安全，而不是为了为难谁。
第二天一上班，王兵就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了接手他工作的陈静，详细说明了每个项目的进度和需要注意的问题。
交接完工作，他拿着自己的东西，往保监科走去。保监科在办公楼的六楼，以前是个闲置的小会议室，重新装修了一下，刷了新的墙漆，换了新的办公桌椅，透着一股崭新的气息。
贺瑛正在给科室的另外的一个同事吩咐工作，看到王兵进来，停下话头：“来了？快进来。”
她指着靠窗的一个空位：“那是你的工位，先把东西放下，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李娜，以前在杨林办事处，今年有转分局编制的指标，他和你原来的同事小陈都转编了，李娜来到了咱们新成立的保监科，我准备让她负责内勤综合和非现场报表统计。” 贺瑛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
“李娜，这是王兵，保险学专业的，今年新来的同事，原来是监管三科，听邢局说刚来就上手工作非常快，都快成了银行监管的小专家了，我准备以后让王兵主要负责保险机构的现场检查和举报核查等业务。”
“你好，以后请多指教。” 李娜笑着跟王兵打招呼。
王兵连忙问好，心里的紧张感少了不少。看来保监科的氛围还不错。
等大家都坐定，贺瑛打开文件夹：“咱们保监科刚成立，事情多，头绪杂，今天先把分工明确一下。王兵，你专业对口，以后大家有啥问题都问你了哈，我们先把全市三十多家保险机构和平州市区的50多家中介机构的底子摸清楚，建个台账，下周我们开始安排初步的走访调研。
“好的贺科。” 王兵点点头，拿出笔记本记下来。
“李娜，你负责数据统计和材料报送，每周跟省局对接一次，别出纰漏。”
“没问题。” 李娜应道。
散会后，贺瑛把王兵叫到自己办公室：“我知道你在三科表现不错，高局和邢局都挺看好你。保监科是新科室，没有太多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很多工作都得摸索着来，可能会累点，但也是个锻炼的机会。”
“我明白，贺科，我会努力的。” 王兵认真地说。
“嗯，” 贺瑛点点头，递给她一份文件，“这是协会提供的上半年全市保险行业的投诉举报情况，你先看看，重点看看车险理赔和人身险销售这两块，这是目前群众反映最集中的问题，也是我们接下来要重点整治的方向。”
王兵接过文件，翻开一看，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起投诉的内容、涉及的公司和处理结果。财险主要是在车险方面，主要集中在定损不合理、理赔拖延；人身险方面，大多是销售误导，尤其是老年人不懂存款理财与保险的区别，被一些忽悠买了保险，后来发现到期后收益远不如承诺的那样甚至是取出来需要损失本金，只能获得保险的现金价值。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问题，前世也存在过，而且愈演愈烈，最后引发了不少群体性事件，比如说出租车等营运车辆被拖延或者拒绝承保交强险，或者是某家保险集团公司的信托产品暴雷，多名大客户来单位举报保险公司的业务员飞单销售。看来，保监科的担子，并不比三科轻多少。
“看出点什么了？” 贺瑛见他看得认真，问道。
“贺科，我觉得问题主要出在两个方面，” 王兵组织了一下语言，“一是保险公司内部管理不规范，尤其是基层网点，为了业绩不择手段，代理人管理不到位，纵容销售误导行为；二是监管的针对性不够，很多检查都是大水漫灌，板子没打到点子上，我们要摒弃过去的检查思维，坚决贯彻有查必罚，罚要双罚，板子要打到关键人。”
贺瑛赞许地点点头：“跟我想的差不多。所以，我们不能走以前的老路，得精准施策。你先从这几起投诉举报最集中的公司入手，做个专项调研，拿出个整治方案来，下周我们讨论一下。”
“好的，我这就去办。”
回到工位上，王兵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调研思路。他想起前世看到的那些监管案例，和现在还未出台的监管文件，脑子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虽然前路未必平坦，但至少，他走在了自己熟悉的轨道上，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