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将稀薄的暖意洒向经历了一场无声浩劫的小镇。陆家爷孙搀扶着那名昏迷的工傀,步履蹒跚地回到老宅。他们的归来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小镇依旧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中,仿佛昨夜河湾地底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从未发生。
将工傀安置在厢房的床铺上,陆怀真仔细检查了他的状况。除了后颈那逐渐淡去的傀儡符印和因饥饿脱水导致的虚弱外,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老人又取来安神固魂的汤药,小心喂其服下。
做完这一切,爷孙俩才真正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陆怀真伤势未愈,又经此折腾,脸色蜡黄,几乎站立不稳。陆昭衍更是内外交困,身体透支严重,脑海中属于秦绛的混乱记忆碎片不时翻涌,带来阵阵眩晕与撕裂感。
老宅堂屋内,气氛却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轻松。那枚被重重封印的裂痕玉玦放在桌上,如同一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余温的火炭。陆昭衍指尖那微弱却持续的冰凉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秦绛的沉寂与未散的契约。
“此事……恐难了结。”陆怀真啜饮着热茶,暖意却似乎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凝重,“那黑衣人虽死,但其背后定然还有势力。他能布下如此大局,精通这等早已失传的禁术,绝非孤身一人。河对岸那身影……便是明证。”
陆昭衍沉默点头。他回想起灰衫老者深不可测的警告,以及盲叟触及真相时的恐怖反噬。这“魙”道之秘,牵扯之深,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摧毁一处祭坛,灭掉一个执行者,或许只是斩断了这庞大阴谋露出水面的一根触须。
“当务之急,是你需尽快稳住自身。”陆怀真担忧地看着孙子,“你强行容纳殿下之力,虽击溃强敌,但体内阴阳早已逆乱崩坏,异化加剧,更有殿下记忆冲击心神,若不能及时疏导固本,恐有魂魄离散、或彻底沦为只知汲取阴煞之物的风险。”
这并非危言耸听。陆昭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更深刻的变化。体温持续低于常人,对阳光产生轻微的不适,而对月光、阴气则有着本能的亲近。五感敏锐得能听到隔壁房间工傀微弱的呼吸声,也能“看”到老宅地底深处微弱的阴气流动。这种变化带来力量的同时,也让他与“人”的感知愈发疏离。
接下来的日子,老宅进入了某种蛰伏期。
陆昭衍在爷爷的指导下,开始艰难地梳理体内混乱的力量。他不再尝试修炼更具攻击性的术法,而是依照《纸扎名录》中一些固魂安神的偏方,配合陆怀真采集的草药,每日打坐调息,试图将那庞杂的外来力量逐步炼化,抚平躁动的阴元,稳固几乎被冲散的心神。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次引导那冰冷的力量流经经脉,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与秦绛记忆碎片带来的情绪冲击——滔天的愤怒、蚀骨的孤独、被至亲背叛的绝望……他必须时刻紧守灵台一点清明,避免被这些极端情绪同化。
期间,那被救回的工傀醒了过来。他对自己如何到了那地下洞穴毫无记忆,只恍惚记得半月前在河边打渔时似乎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在此处。陆怀真并未告知他真相,只说是夜半发现他昏倒在荒郊,便救了回来,并给了他一些银钱,叮嘱他近日莫近水边,好生休养。工傀千恩万谢地离去,对此地曾发生的恐怖一无所知。
小镇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周福全的铺子被封,河滨纸坊的邪气似乎因核心被破而消散不少。关于镇水铁牛一夜崩碎之事,镇上传言四起,有说是雷劈的,有说是地基老化,最终官府来人查看后,也只是以“年久失修,自然坍塌”为由草草了事,并未深究。
但陆家爷孙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们深知,这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陆昭衍身体异化的症状并未因调息而完全好转,反而出现了一些新的、更诡异的变化。他的饭量急剧减少,对寻常食物兴趣缺缺,反而有时会对院中泥土、或是某些年代久远的古物(如那枚封印的玉玦)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夜间,他的梦境光怪陆离,时常会以秦绛的视角,经历一些模糊的、属于深宫或古老祭祀场面的碎片,醒来后往往身心俱疲。
这一日,陆怀真决定去镇上打听消息,顺便采购些特殊药材。陆昭衍留在院中继续调息。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但陆昭衍却选择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他手中拿着一柄小刀,无意识地削着一截桃木,这是爷爷让他做的,用以宁心静神,保持手的灵活。
忽然,老宅那扇很少被敲响的前门,传来了几下不紧不慢的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平稳,却让陆昭衍心中莫名一紧。他如今的感知远超常人,却丝毫未能提前察觉来人的靠近!
他放下桃木,缓步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沉声问道:“谁?”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几分市井圆滑的陌生声音:
“叨扰了。请问,可是陆怀真,陆老先生府上?”
陆昭衍眉头微蹙,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家祖外出,未在家中。阁下是?”
“哦,鄙姓王,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门外之人笑道,“前些日子在邻县收到几件老物件,看着有些年头了,像是扎纸匠人用的老工具。听闻陆老先生是此道大家,特来请教一二,若是看得上眼,价格好商量。”
货郎?老工具?
陆昭衍心中疑窦丛生。爷爷虽有名声,但一个外乡货郎,怎会如此精准地找上门来?且偏偏挑爷爷不在的时候?
他指尖微动,一丝极淡的阴气透过门缝悄然逸出,感知门外。
门外确实只有一人气息,呼吸平稳,心跳正常,似乎只是个普通凡人。但在他气息深处,陆昭衍却捕捉到一丝极淡极淡的、被刻意掩盖了的……香火味?并非寻常寺庙的香火,而是更古老、更沉郁的一种气息。
“今日不便,阁下请回吧。”陆昭衍冷声回绝。
门外货郎似乎并不意外,也不纠缠,只是呵呵一笑:“既如此,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昭衍却站在原地,眉头紧锁。那丝奇特的香火味,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回想那货郎的话——“扎纸匠人用的老工具”?这让他忽然想起父亲陆永年。父亲生前除了承接爷爷的活计,似乎也格外喜好收集一些流落民间的、与扎纸相关的古物……
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墩,发现门下缝隙处,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糙黄纸。
他小心地用刀尖将纸挑起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只用木炭寥寥画了几笔,勾勒出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案——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仿佛孩童随手涂鸦的傩戏面具,面具的嘴角,却咧着一个极其诡异夸张的笑容。
看到这图案的瞬间,陆昭衍左手指尖的弯月印记,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刺痛感!
仿佛沉眠中的秦绛,都被这图案所惊动!
这绝非什么货郎!
那图案,又代表着什么?
短暂的平静,似乎即将被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