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镇魔殿深处。七日之期已过,“瞒天过海”阵的力量逐渐消散。陆昭衍盘坐于阵眼,周身气息内敛,经过龙虎山灵脉的温养与自身调息,先前消耗的元气已恢复大半。更关键的是,左手指尖那枚漆黑弯月印记,不再传来刺痛与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稳的冰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静谧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印记深处那沉睡的意识正在苏醒,并且发生着某种根本性的变化。曾经的痛苦、混乱与虚弱感正在褪去,一种更加完整、凝练、威严的气息正在缓缓凝聚。
天师张玄静与云波道人静立一旁,神色肃穆中带着一丝期待。他们能感受到殿内弥漫的阴煞死气正以一种玄奥的方式向陆昭衍汇聚,却又被完美地约束在方寸之间,不再有丝毫外泄,显露出其主人对力量惊人的掌控力。
忽然,陆昭衍左手的印记毫无征兆地亮起幽邃的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能吞噬周围的一切光线,让整个偏殿都暗了几分。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与死寂的气息弥漫开来,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源自皇权与死亡的沉重压迫感。
那光芒脱离了他的指尖,在他身前半空中缓缓流淌、汇聚。
不再是模糊的虚影,也不再是借助他身体的惊鸿一瞥。
光芒渐敛,一道清晰、窈窕、凝实的身影悄然浮现。
她依旧身着一袭玄黑宫装,长发如墨瀑垂落,身姿挺拔而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尊贵与疏离。她的面容依旧苍白,却不再是以往的模糊或虚幻,而是拥有了清晰的轮廓与细节,仿佛最上等的白瓷,冰冷,却无瑕。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同万古寒夜,其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岁月、滔天的怨愤、以及一丝沉淀后的极致冰冷与平静。
秦绛。
她终于不再是以往那种碎片化的意念或借助陆昭衍身体的短暂显化,而是真正以自身力量凝聚出了稳定、独立存在的灵体!虽然并非血肉之躯,却凝实宛若真人,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幽暗气息,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皇女。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双冰冷的眸子先是扫过天师与云波道人,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目光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令人心神凛然的威压。天师与云波道人不自觉地微微躬身还礼,心中震撼于她此刻的状态——不仅伤势尽复,其实力似乎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测。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陆昭衍身上。
四目相对。
陆昭衍心中莫名一紧。眼前的秦绛,与他记忆中那个时而狂暴、时而虚弱、偶尔流露出复杂情绪的意识碎片截然不同。她更加完整,更加冰冷,也更加……真实。那千年的时光与厚重的命运仿佛都沉淀在了这双眼睛里。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媳妇?殿下?秦绛?
就在他迟疑之际,秦绛却先开口了。声音清冷如玉磬,带着一丝淡淡的磁性,不再有以往的断断续续,清晰而平稳,却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七日静养,有劳龙虎山相助。此情,吾记下了。”是对天师所言。
随即,她目光重新回到陆昭衍脸上,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你……无恙便好。”
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有感谢他之前的守护,但这句平淡的问候,却比任何热烈的言辞都更能触动陆昭衍。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表面下,是一种历经劫波后、更为深沉内敛的……关切?
“你……完全恢复了?”陆昭衍压下心中的波澜,问道。
“嗯。”秦绛微微颔首,“‘聻毒’尽除,本源重塑,虽未至全盛,然已无大碍。”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幽光流转,一股精纯而恐怖的皇殒死寂之力萦绕其上,收放自如,“此番劫难,亦非全无益处。生死之间,对‘聻寂’之力感悟更深,掌控亦精进些许。”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陆昭衍能想象那其中的凶险与艰难。
天师上前一步,肃然道:“恭喜殿下康复。然时不我待,江南大学之乱虽暂平,然傩面邪徒主力遁入秦岭,其谋甚大。龙虎山秘查亦有果,‘寂灭玄棺’之入口,确在秦岭深处某隐秘之地,关乎‘双殒’傩祝根源与殿下切身之秘。我等需尽快启程。”
秦绛眼中寒光一闪:“‘双殒’……傩祝……”她重复着这个名号,周身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沉淀的怨念与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其源头,吾必亲手斩断。”
“然秦岭茫茫,寻一隐秘入口谈何容易?”云波道人忧虑道。
秦绛略一沉吟,道:“吾虽不知确切位置,然‘寂灭玄棺’既与‘皇殒’相关,其气息必与吾本源有微妙感应。加之……”她看向陆昭衍,“你体内兵煞亦源自前朝战场,与那傩祝力量同代,或可作为牵引。”
陆昭衍点头:“我定当尽力。”
“此外,”秦绛指尖幽光再聚,凌空勾勒起来,“吾恢复灵识后,忆起更多碎片。那‘双殒’傩祝所求‘化魙通聻’,需借助极阴地脉与古老怨垒。秦岭之中,符合此条件者,不过三四处。其一,为前朝弃葬坑,坑底或有隐秘;其二,为古战场‘万人冢’,阴煞积郁千年;其三,最为可能……便是前朝某位暴虐藩王的‘伪陵’,其陵寝非为安葬,实为镇压其怨魂与进行某种邪仪,后沉入地裂,不知所踪。此三处,可作排查之始。”
她竟能提供如此具体的线索!可见恢复后,她的记忆与智慧也随之回归大半。
天师闻言,眼神一亮:“殿下所言极是!龙虎山秘卷中亦有类似记载,尤其那‘伪陵’,传闻其内陪葬者皆被施以邪术,怨气冲天。若能定位此三处,范围将大大缩小!”
计议已定,众人不再耽搁。天师需坐镇龙虎山,应对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并调度资源,由云波道人携数名精锐弟子,陪同陆昭衍与秦绛前往秦岭。
临行前,天师将一枚古朴的青铜令牌交给陆昭衍:“此乃‘龙虎寻踪令’,若遇极大危机,可碎此令,贫道自有感应,当尽力驰援。秦岭凶险,万事小心。”
又对秦绛道:“殿下,昭衍小友,便托付于您了。”
秦绛看了陆昭衍一眼,淡淡应道:“嗯。”
离开龙虎山,乘坐特制的车辆,一行人向着巍峨连绵的秦岭山脉进发。
途中,陆昭衍与秦绛同乘一车。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陆昭衍有许多问题想问,关于她的过去,关于“双殒”的真相,但看着她冰冷静谧的侧脸,又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秦绛,在车辆行驶一段时间后,忽然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似乎有很多疑问。”
陆昭衍怔了一下,点点头:“嗯。关于你,关于‘她’,关于那个傩祝……”
秦绛目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千年前:“‘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名唤‘秦漪’。昔年……宫闱倾轧,国运衰微。那首席大傩祝‘双殒’,以邪法蛊惑父皇,言我二人命格特殊,需行‘双生祭’,方可延续国祚……”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陆昭衍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祭坛之上……万民围观……烈火焚身……怨气冲霄……我二人濒死之际,恨意与皇族残留的龙怨结合,方才化为‘皇殒’……然‘她’……性子更柔,灵性率先溃散,大半本源归于‘聻寂’,残躯被傩祝利用……而我,怨念更深,执念更强,化为‘厉核’,被其封印……直至遇到你……”
她简略地叙述了那场悲剧,没有过多渲染,却字字惊心。
“那傩祝‘双殒’,所求究竟为何?仅仅是为了力量?”陆昭衍沉声问。
秦绛冷笑:“力量?或许。但更可能是……恐惧。他主持无数祭祀,见惯了死亡,却比任何人都怕死。他追求‘化魙通聻’,是想摆脱肉身魂魄的束缚,化身那永恒寂灭的一部分,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神’。而吾与‘她’,是他选定的……钥匙与祭品。”
谈话间,车辆已驶入秦岭地界。群山连绵,古木参天,雾气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根据秦绛的指引和龙虎山提供的线索,他们首先排除了“万人冢”,因其阴煞虽重,却过于显露,早被历代道家关注,不太可能是隐秘入口。
重点放在了“弃葬坑”与“伪陵”之上。
云波道人取出罗盘与龙虎山特制的“地脉勘测符”,结合秦绛对阴煞怨气的感知,一路探寻。
然而,秦岭地脉错综复杂,且似乎受到某种力量的干扰,探寻工作进展缓慢。
期间,他们遭遇了几波傩面邪徒的袭击。这些邪徒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利用秦岭复杂的地形和早已布下的邪阵陷阱发动偷袭。手段愈发诡异,不仅运用傩面邪术,更开始驱使秦岭山中特有的精怪与毒物,甚至能引动小范围的地煞瘴气,极难对付。
好在有秦绛坐镇。她不再需要借助陆昭衍的身体,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往往只是抬手间,幽光闪过,那些邪徒便如遭重击,非死即伤,其驱使的精怪毒物更是瞬间被皇殒死气湮灭。她的力量属性,似乎对这些邪祟有着天然的压制力。
但她也发现,这些邪徒更像是弃子,他们的目的并非死战,而是拖延与误导。
“他们在阻挠我们,并试图将我们引向错误的方向。”秦绛冷眼识破诡计,“那‘伪陵’入口,恐怕比想象的更为隐秘。”
陆昭衍想起天机一脉老妪给的“问骨盘”,取出尝试。那枚以人指骨为指针的诡异罗盘,在此地竟微微颤动起来,指针摇摆不定,最终指向了一个地脉极其混乱、罗盘完全失效的深谷方向。
“此地……有古怪。”云波道人看着手中疯狂旋转的罗盘,面色凝重。
深谷之中,雾气更浓,光线昏暗,奇石嶙峋,仿佛一张巨兽的口。谷内寂静的可怕,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
秦绛微微蹙眉:“此地的怨气……很特别,并非冲天而起,而是沉入地底,如同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她率先向谷内走去,陆昭衍与云波道人紧随其后,高度戒备。
谷内道路崎岖,越往深处,越是阴冷。两侧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古老刻痕,并非文字,更像是一些扭曲的、痛苦的人形图案,充满了绝望感。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秦绛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面巨大的、光滑如镜的黑色石壁。石壁下方,堆积着大量的白骨,有人类的,也有兽类的。石壁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傩面图案!与之前见过的所有傩面都不同,这个图案更加古老、原始、充满了野蛮与吞噬的意味!
而在傩面图案的下方,石壁上还有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深不见底的裂缝,从中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与怨念!
“就是这里!”云波道人低呼,“此地怨气皆被此裂缝吞噬!这傩面图案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封印……或者说……标识!”
秦绛凝视着那傩面图案,眼中寒芒大盛:“是‘吞怨傩面’……看来,那‘伪陵’入口,并非天然形成,而是被那傩祝一脉找到并改造过,以此傩面为引,不断吞噬周围怨气滋养陵中邪物!”
她话音未落,那黑色石壁上的傩面图案,双眼部位猛地亮起两道血红的光芒!
同时,那堆堆积的白骨之中,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数十具白骨尸傀挣扎着爬起,眼中冒着绿火,扑杀过来!
更可怕的是,那裂缝之中,猛地探出数条完全由精纯怨念与地煞之气构成的漆黑触手,如同鞭子般抽向众人!触手过处,连岩石都被腐蚀消融!
攻击突如其来,且威力远超之前!
“小心!”陆昭衍青铜戈一震,兵煞爆发,斩向白骨尸傀!
云波道人雷符出手,轰向怨念触手!
秦绛面若寒霜,并未理会那些杂兵,她的目光死死锁定那苏醒的傩面图案。她缓缓抬起双手,十指指尖幽蓝色的皇殒冰焰剧烈燃烧!
“亵渎皇权,吞噬怨灵……当诛!”
她双手结出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手印,周身气势骤然提升到一个恐怖的高度!那是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属于皇者的威严与审判之力!
“以吾之名,敕令九幽——散!”
她清叱一声,手印猛地推向那傩面图案!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湮灭一切的幽暗死光,无声无息地射出,瞬间击中了那傩面图案!
没有爆炸,只有一种极致的湮灭!
那傩面图案上的血光瞬间黯淡、破碎!整个图案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迅速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那石壁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性,变得普通。
裂缝中探出的怨念触手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瞬间崩溃消散!
那些白骨尸傀也如同失去了力量来源,哗啦啦散落一地。
一击之威,竟至如斯!
陆昭衍与云波道人都被这威力震撼了。完全恢复后的秦绛,实力远超他们的想象。
秦绛缓缓放下手,气息平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向那变得普通的裂缝:“入口的守护已破,但其中……更深了。”
她率先向那裂缝走去,身影没入黑暗之前,微微侧头,对陆昭衍道:
“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