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问米婆,陆昭衍心中疑云更重。龙虎山镇魔殿竟可能与“双皇殒”的人祸有关?这消息太过骇人,却又隐隐与云波道人曾经的某些讳莫如深对得上。他需要更多线索来拼凑这惊天的真相。
循着石敢当兄弟昔年闲谈时提及的方位,他跋涉两日,翻越数座险峰,终于在一处云雾缭绕、地势奇诡的鹰嘴岩下,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盲叟村落。
村落比想象中更小,更偏僻。十几间低矮的石屋依着陡峭的岩壁开凿而成,屋前用竹篱围出小院,院中晾晒着各种草药和兽皮。村中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山风穿过岩缝的呜咽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竹杖叩击石板的清脆声响。
这里的居民,皆是目不能视的盲者。他们或坐于屋前摸索着编织竹器,或于院中凭手感晾晒药材,行动间却异常熟练精准,仿佛双目并未失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和与淡淡的忧色。
陆昭衍的出现,如同石子投入静湖。盲叟们虽看不见,却似乎都能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到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脸上露出警惕与探究的神情。
一位须发皆白、手持虬木杖、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的老者,在一个少年的搀扶下,缓缓从最大的石屋中走出。他虽盲,却径直“看”向陆昭衍,声音苍老而沙哑:“外乡人。气息驳杂,煞隐怨藏,却非邪类。寻我‘卜命寨’,所为何事?”
陆昭衍拱手,恭敬道:“长者明鉴。晚辈陆昭衍,为寻故人踪迹,探访往事真相,特来贵寨,想请教寨中长者,以‘摸骨’之术,卜问前路迷津。”
“摸骨问命?”老寨主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后生,我寨中‘摸骨术’,非江湖戏法,乃窥天机、触命格之术。每卜一卦,皆耗心神,折损阴德。非至亲至要之事,不轻易为之。你所求之事,牵连甚广,因果极大,恐代价非小。”
“晚辈明白。”陆昭衍神色坚定,“无论代价几何,但求一问。愿以重金或寨中所需之物相酬。”他取出几块成色极好的银元和一些得自伪陵、蕴含灵气的玉石。
老寨主“望”向那些财物,却再次摇头:“金银于我寨中人,如同顽石。灵气之物,亦非必需。你若真决心已定,老朽可破例为你一卜。然,需应我一事。”
“长者请讲。”
“卜算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需在我寨中留宿三日。第一日,为我寨修补东南角被山洪冲毁的祭坛石阶;第二日,入后山‘无声谷’,采三株‘盲眼草’归来;第三日,为你所卜算之事,于寨口老槐树下,燃三柱‘问心香’,静坐一夜。你可能应允?”老寨主语气严肃。
修葺、采药、静坐?这代价听起来似乎并不苛刻,反而像是一种……仪式?或是考验?
陆昭衍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下:“晚辈应允。”
“好。随我来。”老寨主转身,竹杖点地,走向村寨中央一处半露天、由天然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坛。祭坛古朴简陋,中央地面光滑如镜,刻着复杂的星图与卦象。
陆昭衍随其走上祭坛。老寨主让他盘膝坐于卦象中心,自己则坐于他对面。
“闭目,凝神,勿抗。”老寨主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缓缓按在陆昭衍的头顶。
刹那间,陆昭衍只觉一股冰凉、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气流自百汇穴涌入,流遍四肢百骸,直透骨髓深处!这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极致的感知与探查!
老寨主的双手开始缓缓移动,从他头顶至额骨、眉骨、颧骨、下颌……一路向下,摸索他的颈椎、肩胛、臂骨、肋骨、脊椎、盆骨、腿骨……每一寸骨骼的形态、密度、甚至细微的损伤与旧痕,都在那双手下无所遁形!
陆昭衍紧守心神,压制住体内力量本能的抵抗,任由对方探查。他能感觉到,老寨主的手在触碰到他肋间旧伤、臂骨裂痕以及眉心煞纹对应头骨位置时,都会微微停顿,手指轻颤。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庄重。坛下,所有盲叟都面朝祭坛方向,默默肃立,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良久,老寨主的手终于停下,缓缓收回。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深深的凝重:
“你的命骨……老夫生平仅见。”
“煞星入命,杀破狼拱照,本是天煞孤星,横死沙场之局。然……眉心有阴契,融皇殒死气,缠地母邪缘,纳陵寝怨煞……诸般逆天改命之力加身,竟硬生生将这死局劈出一线生机……却也使得你命格愈发混沌难测,前途血光滔天,步步杀机,更牵连极深……”
“你所寻之‘故人’……其一,父辈,骨相已碎,魂踪渺茫,然碎骨之中残留‘傩面’刻痕……其踪,恐与‘无面之宗’有关……”
“其二……”老寨主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其命格……贵不可言,却夭折于极盛之时,怨冲九霄,死寂缠身……如今……似死还生,非人非鬼,依托阴木,与你命线交织,互为枷锁,亦互为凭依……你欲寻其源,其源……在……在……”
老寨主猛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极大的禁忌!
“……在……‘龙虎山……镇魔……深渊’……不可言……不可探……大凶……大禁忌!”他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缓了口气,他继续道:“你之前路……血光蔽日,邪神拦路,更有至亲至信之人……恐生变故……然……绝境之中……却有一线……‘死中生’之机……契机……在……水……阴……西北…… 与米灵所指相合……”
“切记……切记……莫信表象,莫依常理,你所见之‘正’,或非正,你所遇之‘邪’,亦非全邪……真正的答案……藏在……最深的‘寂静’与最痛的‘失去’之中……”
说完这些,老寨主仿佛虚脱一般,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少年赶忙扶住。
陆昭衍睁开眼,心中波澜起伏。摸骨结果与问米婆所言相互印证,甚至更加清晰!“无面之宗”无疑就是“傩面真主”!父亲魂踪果然与其有关!而秦绛的源头,竟真指向龙虎山镇魔殿!前路凶险,且有至亲至信之变故?这又是指什么?
“多谢长者解惑!”陆昭衍郑重行礼。这卜算,确实付出了极大代价,老寨主的气息明显衰弱了一大截。
“去完成你应允之事吧。”老寨主疲惫地挥挥手。
第一日,陆昭衍依言修补祭坛石阶。他力量远超常人,此事做来轻松。期间,有盲寨孩童好奇地围过来,虽目不能视,却能用耳朵和手感知他的动作,发出稚气的疑问。陆昭衍耐心回应,心境难得地平和片刻。
第二日,他前往后山“无声谷”。山谷如其名,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无。谷中弥漫着淡淡的瘴气,生长着各种奇异的喜阴植物。凭借对阴气的敏感,他很快找到了三株叶片呈灰白色、形状如同闭合眼睛的“盲眼草”。采摘时,他感到草丛深处似有无形之物窥视,但并未现身干扰。
第三日夜晚,他于寨口老槐树下,点燃老寨主给予的三柱颜色暗沉、气味奇异的“问心香”,盘膝静坐。
香烟袅袅,并不随风飘散,而是笔直上升,如同三根细线,没入夜空。香气入鼻,陆昭衍只觉心神渐渐宁静,白日里的纷杂思绪沉淀下来。
然而,随着夜色加深,异变渐生。
香烟似乎沟通了某种存在。槐树枝叶无风自动,四周气温骤降。他怀中槐木心微微发热,秦绛的灵体似乎被这奇特的香火引动,传来一丝舒适与渴求的意念。
渐渐地,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他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在父亲陆明远的指导下,第一次拿起扎纸刀,父亲的眼神严厉中带着期待……
景象一转,又是父亲惨死那晚,那口猩红棺材无声滑入院中的恐怖景象……
接着,是与秦绛结下阴婚契约时,那冰冷刺骨的死寂与怨念……
将军墓中并肩作战、澜妃陵内生死相依、血肉泥犁畔的悲壮守护、医院太平间外的决然…… 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最后,画面定格在龙虎山云雾缭绕的山门,以及山门深处,一个被重重符锁封印的、漆黑无比的洞窟入口——那便是镇魔深渊吗?
景象破碎,耳边却传来无数纷杂的低语声,有父亲的叹息、秦绛的呓语、云波道人的叮嘱、石敢当的怒吼、地母的诅咒、傩面的冷笑……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冲击着他的心神。
“紧守本心!此香可引心魔,亦可见真我!”老寨主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遥遥传来。
陆昭衍紧守灵台,兵煞之气自行运转,护住心神,努力从那纷乱幻象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突然,所有幻象与低语骤然消失。一片极致的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来自极遥远下方的、锁链拖动的哗啦声……以及一声压抑的、充满无尽痛苦与孤独的女子叹息……
那叹息声……竟让他怀中的槐木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秦绛的灵体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悲伤、愤怒、恐惧与一丝……眷恋的复杂情绪!
“呃……”秦绛的意念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痛苦波动,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的伤疤!
陆昭衍猛地惊醒,幻象彻底消失。三柱问心香恰好燃尽。
他冷汗涔背,心中却如明镜。刚才那声叹息……与秦绛有关?来自镇魔深渊?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看向怀中槐木心,传递过安抚的意念:“方才……你听到了吗?”
秦绛的灵体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道极其微弱、却不再断续的意念,充满了冰冷的决绝与深深的疲惫:“……那是……吾……一半的……痛苦……与……囚笼……”
一半?囚笼?!
陆昭衍还欲再问,秦绛的灵体却再次陷入沉寂,仿佛不愿再多言。
此时,天色微亮。老寨主在少年搀扶下走来,面色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欣慰:“三日已过,契约完成。你心志之坚,远超老朽预料。这‘问心香’之效,可保你三月内心神清明,不受寻常幻惑所迷。去吧,前路艰险,好自为之。”
陆昭衍再次郑重道谢,留下一些对盲寨有用的药材和灵石,告辞离去。
离开卜命寨,陆昭衍方向明确——西北方,寻找《陆氏纸扎谱》下落,同时打听一切关于“水阴”之地的消息。龙虎山之秘,需从长计议,但父亲遗物,必须寻回。
他脚步加快,心中牵挂更甚。秦绛那“一半的囚笼”之语,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龙虎山,那名门正派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骇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