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吼声还残留在耳膜深处,我踩着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汇入霓虹闪烁的车河。指尖残留着手机屏幕的冰冷,以及母亲照片那虚幻的暖意。这暖意是铠甲,也是唯一的软肋。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两个字。我深吸一口气,接通,按下录音键。
“清澜。”沈兆安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像浸了蜜糖的毒药,“在哪儿?晚上风大,早点回家。”
家?那个布满监控,连呼吸都需要计算分寸的囚笼?
“在外面透透气。”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未消的惊悸,“刚……刚从顾医生那里出来。”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像是在掂量,在计算。“顾医生怎么说?你的状态,爸爸很担心。”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意味,“明天,陆家允辰有个私人音乐沙龙,他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特意邀请你去散散心。他很关心你。”
看,多及时的安排。顾云深刚用“小心身边的人”在我心里埋下刺,父亲就立刻要把我推向另一个“身边的人”。陆允辰,那个连沈星辰都摸不透底细的男人,那个在亡妻祭日举办沙龙的“深情”艺术家。
心口泛起冰冷的嘲讽,我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声音却伪装出细微的挣扎:“明天?可是……我没什么心情见人。”
“清澜,听话。”沈兆安的语调沉了半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陆家对我们很重要,允辰更是万里挑一。他知道你母亲的事,也很惋惜,还说……他的音乐厅里,收藏了一些可能让你感觉亲切的东西。你去看看,就当是……替爸爸分忧,好吗?”
亲切的东西?是指那些来路不明,被秘密运输的画像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
我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他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那里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资金链断裂前的焦躁。他终于图穷匕见,把我当成最趁手的筹码,迫不及待要推上交易的舞台。
“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认命般的驯顺,“我去。”
挂断电话,世界骤然安静。车厢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闷响。不是恐惧,是一种被最亲的人联手背叛、当作无知猎物般算计的刺骨寒意。父亲,姑母,心理医生,联姻对象……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都戴着精心绘制的面具。
我猛地伏在方向盘上,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愤怒和悲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软弱,是祭奠,祭奠曾经对亲情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自动亮起,那张刚刚由沈星辰修复的母亲旧照,再次浮现。她温柔地凝视着我,眉眼清晰,笑容恬静,穿越了时间的尘埃,带着一种永恒不变的力量。
那目光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我翻腾的戾气和绝望。
我抬起头,狠狠擦干眼泪,看向车内后视镜。镜中的女人,眼圈微红,但眼神已经彻底冷却,淬炼成坚硬的冰,锋利的刀。
去,为什么不去?
既然他们都把我当成可以随意摆布的猎物,当成换取利益的筹码,那我偏要亲自走进这猎场,看看这些猎人布下的陷阱,究竟有多么“精致”。
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我脸上明明灭灭,交错掠过,如同命运莫测的光影。这盘棋,谁才是真正的执棋人,还未可知。
而我,沈清澜,第一枚反击的棋子,已在我指尖无声落下——明晚,陆允辰的湖畔别墅,私人音乐厅。
***
翌日傍晚,暮色四合。
陆允辰的别墅坐落在远离尘嚣的湖畔,巨大的玻璃结构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冷冽的光,像一座精心打造的水晶囚笼。门禁森严,穿着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眼神锐利,无声地扫描着每一张邀请函。
我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却也添了几分易碎的神秘感。这是我精心挑选的战袍。
踏入别墅内部,温度适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旧书和松节油气味。挑高的大厅极为开阔,流畅的线条,冷色调的装饰,墙上挂着几幅巨大的、色彩压抑的抽象画,不像家,更像一个极简主义的美术馆。
没有多少宾客,三三两两,低声交谈,举止间透着上流社会特有的疏离和优雅。我的出现,引来了几道隐晦的打量目光,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毕竟,我如今是圈子里有名的,“精神不太稳定”的沈家千金。
陆允辰很快迎了上来。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开一粒扣子,气质温润如玉,笑容无可挑剔。
“清澜,你来了。”他自然地执起我的手,一个轻柔的、符合社交礼仪的吻手礼,唇瓣的温度一触即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你能来,我很高兴。”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住我时,指尖似乎不经意地在我腕骨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我垂下眼睫,藏起眼底的冰冷,任由他牵着,扮演着那个需要被安抚、被引导的角色。
“这里很……特别。”我轻声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不像住的地方。”
陆允辰低低地笑了,声音醇厚:“我不需要睡觉的地方,只需要存放美和记忆的空间。”他引着我向内走去,“来,带你看点真正的好东西。”
他带我穿过大厅,走向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是深色的,上面挂着的不再是抽象画,而是一幅幅人物肖像。有油画,有素描,风格各异,但画中人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奇异的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精致的皮囊。
我的心跳悄然加速。就是这些画吗?沈星辰提到的,异常运输记录的画?
“这些都是我收藏的,‘沉睡’的缪斯。”陆允辰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美在静止时,才最接近永恒。”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画像,像是在欣赏稀世珍宝。然后,他停在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看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色木门前。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微小锁孔。
“这里,是我的‘记忆殿堂’。”他侧过头看我,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只对最特别的客人开放。”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把造型古旧的黄铜钥匙,动作轻柔地插入锁孔。轻微的“咔哒”声后,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几束射灯精准地打在房间中央的几幅画作上。
我的目光瞬间被最中间那幅画牢牢抓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是一个女人的肖像。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眉眼温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澄澈而宁静。那张脸……那张脸,和我手机里那张刚刚修复的照片,有七八分相似!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可是,我从未见过母亲穿这件旗袍,也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如此被精心设计过的恬静笑容。这幅画的风格,笔触,都透着一股不属于我记忆中母亲的陌生感。
是谁画的?陆允辰为什么会有我母亲的画像?还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他的密室里?
巨大的震惊和疑虑海啸般席卷而来,我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陆允辰适时地扶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这幅画……让你不舒服了?”他的语气带着关切,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些许触动和恍惚:“不……只是,她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陆允辰追问,声音轻柔得像叹息。
我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眼底适时地泛起一层水光,扮演着那个因思念母亲而脆弱的女儿:“像我……一位很久没见的故人。”
陆允辰深深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他扶着我的手臂没有松开,反而微微收紧。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香,能看清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那不是对一个联姻对象的审视,更像是一个收藏家,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手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空气仿佛凝固了。寂静的密室里,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那句“只对最特别的客人开放”言犹在耳。
所以,我现在在他眼里,是那个即将被放入这间“记忆殿堂”,成为一幅新的、“沉睡的缪斯”的……特别猎物吗?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于这间弥漫着松节油气味的华美囚笼里,开始无声地颠覆。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温度,心底一片冰冷。
这枚反击的棋子,似乎……落在了一个更危险的棋盘上。
他的指尖仍虚握着我的手臂,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不容忽视的温热,可我只觉得那温度像是透过冰层传来的,带着一种迟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暖意。空气里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某种粘稠的液体。
“一位……很久没见的故人?”陆允辰重复着我的话,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吟诵一句诗,可他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解剖刀,试图剥离我言语外的所有伪装,“听起来,像是一个带着遗憾的故事。”
我垂下眼睫,让那片氤氲的水光更清晰地停留在我眼眶,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被戳中心事的脆弱,声音也放得更轻、更飘忽:“……是啊,遗憾。总有些遗憾,是来不及弥补的。”
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落回那幅画上。月白色的旗袍,温婉的眉眼,被精心描摹出的恬静笑意……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记忆最混乱、最疼痛的区域。母亲从未有过这样一件旗袍,也从未有过如此……空洞而完美的笑容。这不像一幅肖像,更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精致标本。
“这位故人,对你很重要?”他追问,语气依旧温和,扶着我的手臂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将我们之间那点暧昧又危险的距离维持得恰到好处。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眼底的水光欲落不落,扮演着一个因思念而恍惚,又因这突如其来的“巧合”而心生触动的小女子。“很重要。”我轻轻吸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鼻音,“她是我……生命里最初的光。只是,那光熄灭得太早了。”
这是实话,裹着一层薄薄的糖衣,递到他面前。
陆允辰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平息了些,沉淀为一种更幽暗、更难以捉摸的专注。他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臂,指尖却像是不经意地,顺着我的小臂外侧轻轻滑下,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接触,却带着品鉴般的意味。
那触感让我背脊窜过一道寒意。
他转向那幅画,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口吻说:“‘维纳斯’,这是我为她取的名字。她是我早期一个……非常重要的灵感源泉。可惜,真正的美总是易逝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在我的记忆里永恒沉睡。”
维纳斯……沉睡的缪斯……
所以,这满墙的“维纳斯”,这些被珍藏于此的画像,果然都是他曾“收藏”过,而后又“逝去”的灵感来源?我母亲,也曾是他“收藏”名单上的一员?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我。父亲、姑母,他们处心积虑将我推向这个拥有“记忆殿堂”的男人,是否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关联?他们是想将我,也变成一个“沉睡的缪斯”,一幅被永远定格在这密室墙上的画,以便彻底抹去我的存在,侵吞母亲留给我的那一切?
“永恒沉睡……”我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扫过墙上其他那些面容各异,却同样带着被规训过的恬静神情的女子画像,“能被陆先生这样铭记,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联姻对象”身份的感伤与羡慕,仿佛真的被这深情的假象所迷惑。
陆允辰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审视的意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探究与一丝隐秘兴奋的神色。“美值得被铭记,但真正的美,往往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破碎感。那种即将碎裂的瞬间,最是动人心魄。”
他的话语像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破碎感?他是在说我此刻强装的脆弱,触动了他那套诡异的审美?
“就像精致的瓷器,”他抬手,虚虚地指向画框,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完好无损时,人人赞叹。但只有懂得的人,才会迷恋上那道细微的、独一无二的裂纹。”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像在欣赏一件等待开片的汝窑。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留在旧照片上的最后一点温度。那是我仅有的铠甲,也是我最深的软肋。他们以为将我逼入绝境,就能让我变成一件合格的、等待被“收藏”的展品。
可他们忘了,被逼到绝境的猎物,也会学会在陷阱里布下自己的夹子。
“听起来,陆先生很懂得欣赏……这种独特的美。”我微微偏头,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这是一个示弱的姿态,眼神却带着一点被勾起兴趣的好奇,望进他眼底,“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亲眼见证您是如何捕捉、定格下这种……‘破碎的瞬间’的?”
这是一步险棋。主动接近危险的源头,将自己送到猎人的枪口下。
陆允辰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温暖的笑,更像是一个收藏家终于看到了心仪猎物主动走进展示柜的满意。
“当然。”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诱哄般的磁性,“我的画室就在隔壁,那里有更多……‘半成品’。或许,你能给我一些新的灵感。”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浓烈的松节油气味几乎让我窒息。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用细微的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踏出这间“记忆殿堂”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身后,是母亲那双被陌生笔触描绘出的、宁静到诡异的眼睛的注视;身前,是陆允辰那看似宽阔,却仿佛通向另一个未知囚笼的背影。
这枚棋子已经落下,棋盘却比想象中更为幽深诡谲。猎人与猎物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我已经站在了他的画室门口,准备亲眼看看,这个以“收藏”为名的男人,究竟为他的“维纳斯”们,准备了怎样的结局。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良好的门,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颜料与溶剂气味扑面而来。
“欢迎来到,我的创作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