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腥气仿佛还黏在鼻腔里,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评估室比她的房间更空旷,四壁是吸音的纯白,中央只有两把相对放置的灰色扶手椅,像对峙的孤岛。顾云深就坐在对面,白大褂纤尘不染,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也愈发疏离。
他没有立刻开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剥离她强装镇定的外壳。沈清澜强迫自己回视,不露怯懦。
“放松,沈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缓,不带任何私人情绪,是标准的医生口吻,“我们今天,只需要回溯一个场景。你最深刻的那个。”
她心头一紧,已经有了预感。
“七年前,那个雨夜。”他缓缓引导,语调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韵律,“你最后见到母亲,是在哪里?”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一道缝隙。冰冷的雨水,呼啸的风,还有……顶楼边缘那道模糊的、决绝的身影。沈清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抵御那排山倒海的画面。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钻入她耳膜,搅动着她刻意尘封的恐惧。
“雨……很大的雨……”她声音干涩,视线开始模糊,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夜晚,“我看不清……她在边缘……风很大……”
“她对你说了什么?”顾云深步步紧逼,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紧紧锁住她,像是在她混乱的记忆里捕捞唯一的真相。
母亲说了什么?那张苍白的脸在雨幕中回转,嘴唇翕动……是什么?是什么!头痛欲裂,那片关键的记忆像被浓雾笼罩,无论她如何挣扎都触不到核心。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她抱住头,呼吸变得急促,评估室的白墙似乎在向她挤压过来。
“你能想起来。”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看着我的眼睛,沈清澜。回到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听到了什么?”
他在强迫她!用他那套精湛的心理技术,野蛮地撕开她的伤疤!愤怒和剧痛交织,她几乎要尖叫出声,质问他凭什么!可就在这时,他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什么,让她骤然失语。那不是医生的冷静,不是猎人的审视,那是一种……极深极沉的痛楚,几乎要破开他冰封的外壳,奔涌而出。
这陌生的、属于“顾云深”个人的情绪,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濒临崩溃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同样深刻的悲伤击中的茫然。
就在她泪眼朦胧,精神摇摇欲坠的刹那,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那触碰,滚烫!与他平时刻意的、带着凉意的接触完全不同,那温度几乎灼伤她的皮肤。而且,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尽管他极力克制,但那细微的震颤依旧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无误地传递过来。
沈清澜愕然抬眼,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那里面的平静彻底碎裂,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色与挣扎。他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绝望的雨夜。
“当年……”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艰难挤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我。”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纷乱的思绪,所有刻意的试探,所有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句坦白面前,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七年。缠绕她七年的噩梦,母亲生命最后时刻的模糊景象……第一个见证者,竟然是他?!
所以他知道细节,知道她记忆的盲区,知道那份报告里可能隐藏的秘密。所以他口中的“罪孽”与“救赎”,带着那样沉重的、亲身经历的烙印。所以他们早已被同一场悲剧,用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泪水无声地淌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迟到了七年的、残酷的共鸣。她看着他眼底那片废墟,仿佛也看到了那个雨夜里,或许同样年轻、同样被这一幕击穿的顾云深。原来,他不只是执网者,他也是网中挣扎的困兽。
就在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片共鸣的深渊跌落时,顾云深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抽回了手。那温暖的、带着颤抖的触碰骤然消失,只留下冰冷的空气。
他几乎是立刻就挺直了背脊,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被瞬间敛去,速度快得让她以为是幻觉。那双眼睛恢复了幽深和冷静,甚至比之前更甚,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寒的审视。
“情绪波动剧烈,记忆存在选择性遮蔽。”他公事公办地陈述,声音恢复了平稳,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动作流畅而冷漠,不带一丝烟火气,“看看这个。”
沈清澜的心还在为那句坦白而剧烈震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文件上。是影印件,纸张泛黄,字迹熟悉又陌生——是苏婉晴的笔迹。
【x月x日,收沈兆安先生转账,金额……用于……】
【x月x日,按要求接近并观察目标……】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需要被修正的残次品。我知道太多,我快要撑不住了……】
一页页翻过,记录着她与父亲沈兆安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字字如刀。最后一项,纸张的边缘带着诡异的暗红色,那上面的字,不是用墨水,而是用某种更加浓稠的液体书写而成,歪歪扭扭,透着濒死的绝望——
【他知道一切。】
他知道一切。
谁?谁知道一切?父亲?还是……顾云深?
刚刚因为他那句坦白而滋生出的、微弱却真实的信任,在这份血淋淋的证据面前,被轻易割裂,支离破碎。苏婉晴是镜子,照出了父亲的丑恶,那顾云深呢?他递出这份日记,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毁灭?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与痛苦,是真的感同身受,还是……更高明的、击溃她心防的表演?
沈清澜缓缓抬眼,再一次撞进顾云深的眼眸。那里再无片刻前的动容与痛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像结了冰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线,也映不出她的倒影。
他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审视着一个刚刚完成了重要测试的样本。
评估室里寂静无声,只剩下她尚未平息的、混乱的心跳,以及那份血书日记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场以救赎为名的博弈,他轻描淡写地掀开了真相的一角,却又在下一刻,将她推入了更深的谜团与猜忌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