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的空气裹挟着纸张特有的尘埃气息,钻进沈清澜的鼻腔。那份血书日记静静摊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暗红色的字迹像未干的血痂,无声地控诉着,也嘲笑着她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
她知道一切。
顾云深知道她知道一切。他用这份日记,精准地击碎了她刚刚因他那句“第一个赶到现场”而滋生的、愚蠢的共鸣。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被他滚烫手掌包裹过的错觉,心脏却已经沉进了冰窖。目光从那份刺眼的日记上抬起,重新落回他的脸。那张俊美却缺乏生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他看着她,如同观察培养皿里一个刚刚产生了异常波动的细胞。
“评估对象完成初步情绪宣泄,自我防御机制出现短暂松动。”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电子合成,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接下来,我们需要分析这份日记所揭示的外部刺激源,与你潜意识中对‘母亲坠楼’事件的记忆投射,是否存在关联。”
沈清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催促,耐心得可怕。那份递过来的文件,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入口,而她刚刚差点就因为那片刻的“真情流露”而一脚踏空。
“顾医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平静,那平静下面,是强行压抑的、濒临断裂的颤抖,“苏婉晴写这句‘他知道一切’的时候,你在哪里?”
顾云深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身体微微后靠,陷进柔软的皮质椅背里,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更加疏离和高高在上。
“这与我们目前的诊疗主题无关,沈小姐。”他避重就轻,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们需要聚焦的,是这份记录对你心理状态的影响。你父亲沈兆安先生的行为,显然构成了你长期安全感缺失和信任危机的重要诱因。”
他又想把她引向父亲,引向那个显而易见的靶子。
沈清澜的指尖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维持着清醒。“是吗?可我看到的,是她对你的恐惧。”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行扭曲的、用疑似血液书写的字迹上,冰冷的纸张触感让她指尖一颤,“‘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需要被修正的残次品。’顾医生,这个‘他’,指的是谁?”
评估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只剩下昏暗的光晕,笼罩着两人。他坐在光影交界处,一半面容清晰冷静,一半隐在暗处,深不可测。
顾云深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他任何公式化的解释都更让人心悸。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残忍的剖析:“根据记录,苏婉晴女士在后期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和现实解体障碍。她的认知已经偏离常态,对周遭一切的解读都可能被病理性的恐惧所扭曲。将治疗者的观察解读为‘审视’和‘物化’,是其中一种典型症状。”
他在解释,用他专业的、无懈可击的知识,将苏婉晴的绝望定义为“病症”。他在撇清,也在警告。
沈清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她看着他那双恢复了幽深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一毫刚才那个流露出痛苦的同谋者的痕迹,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里只剩下寒潭般的冷寂。
“所以,”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带着铁锈味的痛楚,“你承认了,那个让她恐惧到用血写字的人,是你。”
顾云深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承认。他只是用那种评估的、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回视着她,仿佛在说:是又如何?这影响我对你的诊断吗?
这份有恃无恐,比任何否认都更让她心寒。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带着浓重的自嘲。“我明白了……你刚才的感同身受,你握住我的手,你声音里的嘶哑……都是诊疗的一部分,对吗?是为了让我降低防备,更好地……接纳你递过来的这把刀?”
她指向那份血书日记。
顾云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那裂痕并非愧疚或动摇,而是一种……被打乱了节奏的不悦。他不喜欢她脱离预设的轨道,不喜欢她如此尖锐地指向他本人,而非他引导她去看的“父亲”。
“沈小姐,你的移情反应正在加剧。”他冷静地指出,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你将对你父亲,甚至可能对已故苏婉晴女士的情绪,投射到了我身上。这不利于……”
“移情?”沈清澜打断他,她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然身高上并不占优势,但此刻,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顾云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七年前那个雨夜,你第一个赶到现场,看到我母亲……躺在那里的时候,你心里想的,真的是救赎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向他始终固若金汤的伪装。
顾云深搭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这是他情绪波动的唯一信号。
他抬起头,光影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沈清澜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不是嘲弄她,更像是嘲弄他自己,或者嘲弄这荒谬的局面。
“我想的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致命的寒意,“原来从那个高度坠落,血会溅得那么远。”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沈清澜的脑子里炸开了。所有的猜测、怀疑、残存的侥幸,在这一刻,被他这句轻描淡写却又无比具象、无比残忍的话,彻底击得粉碎。
他不是救赎者。他一直是旁观者,是记录者,甚至可能是……推动者?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腿撞到身后的茶几边缘,带来一阵钝痛。冰冷的惧意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他看着她的反应,眼底那点微弱的波动已经平复,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从容。
“今天的诊疗到此为止。”他宣布,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你的情绪波动超出安全阈值,需要时间平复。”他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侧过头,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伪装的吗?),有审视(一如既往),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别的什么情绪,沉在他眼底最深处,快得让她无法解读。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下次见面之前,保护好你自己。”
话音落下,他拧动门把,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评估室。
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沈清澜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操控?
而比那句话更清晰、更狰狞地刻在她脑海里的,是他描述母亲坠楼现场时,那冰冷到极致的语气和内容。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不一样了。她与顾云深之间,那层名为“医患”、暗藏“暧昧”的薄纱,被他亲手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你死我活的博弈本质。
下一次见面……
她缓缓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凝视着虚空。
下一次,她递到他面前的,会是她藏起的利刃,还是堂弟复原的、足以将他也拖入地狱的监控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