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午后的冬末春初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透过水木园黄家二楼的窗户,在黄振宇的房间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家里很安静,黄剑知去学校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吴月江在书房批改学生的论文,黄振华则加班未归。
黄振宇反锁了房门,拉上了一半窗帘,让房间保持了一种舒适宜人的半明半暗。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那张有些凌乱的单人床床头,腿上架着哥哥黄振华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法语电影——《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天使爱美丽)。他没有开外放,而是戴着一副头戴式耳机,房间里只有他指尖偶尔敲击触摸板调整进度和呼吸的轻微声响。
这部电影是他刻意挑选的。画面色彩浓郁饱满,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现实主义风格。导演让-皮埃尔·热内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巴黎蒙马特区的微观世界,古怪、温暖,又带着点淡淡的忧伤。黄振宇看的很投入,他不仅仅是在看情节,更是在聆听那快速、富有韵律感的法语对白,捕捉着那些日常用语中的微妙语气和俚语表达,这对于他精进法语听力至关重要。他的嘴唇偶尔会无声地翕动,模仿着演员的发音,眼神专注而明亮。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黄振宇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他不太喜欢这种沉浸式学习被打扰的感觉。他暂停了电影,摘下一边耳机,没好气地问:“谁啊?”
“我。”门外传来黄亦玫清冷的声音。
“干嘛?我忙着呢。”黄振宇下意识地想拒绝,他的秘密学习计划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这个过于敏锐的姐姐察觉。
“开门,找你有点事。”黄亦玫的语气不容置疑。
黄振宇撇撇嘴,无奈地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黄亦玫站在门口,她穿着居家的浅灰色运动服,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画册,看样子是刚结束一段绘画练习。
“什么事?快说。”黄振宇挡在门口,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黄亦玫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他房间里那暂停的电脑屏幕上。那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如同油画般的电影画面瞬间抓住了她的眼球——暖色调的咖啡馆,红绿对比鲜明的装饰,女主角艾米丽那双灵动又带着点疏离的大眼睛……
“你在看什么电影?”黄亦玫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天生对一切视觉艺术形式敏感,“画面好特别。”
“没什么,一部老片子。”黄振宇试图含糊过去,侧身想挡住屏幕。
但黄亦玫已经灵活地从他胳膊下面钻了过去,走进了他的房间。她凑到电脑前,仔细看着那暂停的画面,又瞥见了播放器下方文件名的法文。“法语电影?”她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黄振宇,“你能看懂吗?”
黄振宇心里一紧,表面上却故作镇定,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耸耸肩:“随便看看,练练听力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走到床边坐下,重新拿起电脑,作势要继续看,“你没事就出去吧,别打扰我‘不务正业’。”
若是平时,黄亦玫可能也就白他一眼走了,但今天这部电影的画面风格确实吸引了她。她没有离开,反而在黄振宇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哦?黄振宇同学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连看电影都带着学习任务?”
黄振宇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嘴硬道:“要你管?我兴趣广泛不行啊?”
“行,当然行。”黄亦玫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戏谑,“那作为你姐姐,关心一下弟弟的‘广泛兴趣’,顺便蹭个电影看,不过分吧?”她指了指屏幕,“这电影画面我很喜欢,一起看?”
黄振宇愣住了。一起看?和他这个双胞胎姐姐安安静静地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看一部法语电影?这场景有点超出他日常的认知范围。他们平时不是斗嘴就是互相嫌弃,这种“温情”的共处模式实在罕见。
他看着黄亦玫那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坚持和好奇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舒服,也许是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排斥偶尔的、不掺杂争吵的相处,又或许……他只是不想显得太小气。
“随便你。”他最终还是嘟囔了一句,往床里面挪了挪,腾出一点位置,但眼睛依旧盯着屏幕,故作冷淡,“不过别指望我给你翻译,我可没那闲工夫。”
黄亦玫才不管他的口是心非,她立刻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腾出来的那块床沿上,顺手还把他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包薯片拿了过来。“谁要你翻译了。”她撕开包装,拿出一片薯片咔嚓咬了一口,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屏幕上,“画面和音乐自己能说话。”
黄振宇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按下了播放键。电影继续。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电影原声透过耳机接口隐约泄露出的细微声响,以及黄亦玫偶尔咀嚼薯片的咔嚓声。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电影的情节缓缓展开。艾米丽在咖啡馆做女侍应,她有着不幸的童年,却依然对生活怀有某种程度的乐观和奇思妙想。她像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守护天使,开始秘密地帮助身边的人,策划一系列精妙的“阴谋”,为他们带来快乐和改变。
黄振宇看得入神,他完全沉浸在法语的环境中,大脑飞速运转,捕捉着每一个单词和句型。当听到一些精妙的、地道的表达时,他会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一遍,像是在品味。当看到艾米丽那些古灵精怪的小动作和表情时,他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这笑意不同于他平时那种痞痞的或嘲讽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被故事打动的笑。
黄亦玫虽然听不懂对白,但她被那强烈的视觉风格和艾米丽这个角色深深吸引。导演运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和快速的蒙太奇,将人物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放大,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略带夸张的幽默感。色彩、构图、配乐……每一个元素都在讲述故事。她看得比黄振宇还要专注,连薯片都忘了吃,完全沉浸在那个光怪陆离又温暖人心的巴黎世界里。
当看到艾米丽偷偷将房东太太多年前收到的、来自已故丈夫的情书重新加工寄回,抚慰老人多年的心结时,黄亦玫轻轻地“啊”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柔软的感动。
当看到艾米丽在圣马丁运河上打水漂,那一个个跳跃的石子仿佛敲击在观众心上时,黄振宇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电影里,艾米丽遇到了同样行为古怪、收集破碎照片的尼诺。两个孤独而特别的灵魂,在巴黎的街头开始了一场小心翼翼的、充满误会的追逐。
“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黄亦玫看到尼诺因为误会而退缩时,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黄振宇。她完全被角色的情绪牵动了。
黄振宇正听到一段关键的法语对白,闻言,头也没回,下意识地用中文低声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对角色“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因为他自卑,觉得配不上她,又怕被拒绝。典型的胆小鬼思维。”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在“翻译”或者说在解读,立刻闭了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黄亦玫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依旧盯着屏幕,轻声说:“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勇敢一点吗?哪怕被拒绝。”
黄振宇愣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那双向来清明冷静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屏幕上变幻的光影,竟流露出一种他很少见到的、属于少女的感性和憧憬。他忽然发现,他这个总是理性至上、觉得男生很烦的姐姐,内心也有着如此柔软的一面。
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耳机拔了下来,让电影原声通过笔记本自带的扬声器流淌出来。顿时,扬·提尔森那灵动、诗意又带着一丝忧郁的手风琴和弦乐充满了整个房间,与画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黄亦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黄振宇避开她的目光,装作专注看电影,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红,嘴硬地补充道:“戴耳机时间长了耳朵疼。”
黄亦玫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有戳穿他。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影,感受着音乐带来的更深层次的沉浸感。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有电影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噪音。他们并肩坐在床沿,分享着同一片阳光,同一包薯片,同一个来自巴黎的、关于孤独、爱和救赎的奇妙故事。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平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双胞胎,此刻却达成了一种难得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和谐。他们被同一个故事所吸引,为同一个人物的喜悦而微笑,为同一个情节的转折而紧张。那些平日里用来互相攻击的毒舌和白眼,此刻都悄然隐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陪伴和理解。
当电影最终落幕,艾米丽和尼诺骑着摩托车穿过巴黎的街道,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字幕缓缓升起时,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黄亦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美丽的梦境中醒来。她转过头,看向黄振宇,眼神明亮:“这部电影……真美。”
黄振宇也还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中,他“嗯”了一声,难得没有唱反调,反而补充道:“配乐也很绝。”
“你……能完全听懂?”黄亦玫好奇地问。
“大部分吧。”黄振宇含糊地说,但眼神里的自信说明他理解的远不止“大部分”,“有些俚语和快节奏的地方需要反应一下。”
黄亦玫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整天臭屁、看似吊儿郎当的弟弟,身上确实有着许多她不曾深入了解的、令人惊讶的地方。他偷偷学习外语,看的电影也如此……有品味。
“以后……还有类似的好看的法语电影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黄振宇有些意外地挑挑眉,看向她:“怎么?还想蹭看?”
黄亦玫白了他一眼:“不行吗?就当提高一下我的艺术鉴赏水平。”
黄振宇看着她那副明明想看不肯直说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嘴上还是那副调调:“看心情吧。不过下次记得自带零食,我的库存快被你消耗光了。”
这算是变相的答应了。
黄亦玫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没有说谢谢,但眼神柔和了许多。“我回房间了。”她拿起自己的画册,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黄振宇一眼,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少了些许锋芒,“你……继续你的‘不务正业’吧。”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黄振宇一个人,以及屏幕上定格的电影结束画面。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空气中还残留着薯片的油香和黄亦玫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洗发水味道。
他靠在床头,没有立刻关掉电脑,而是回想着刚才一个多小时里难得的安静共处。没有争吵,没有互相嫌弃,只有被同一个故事打动的默契。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他拿起一片剩下的薯片,放进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响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的弧度。这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因为一部法语电影,和一次意外的共同观影,在水木园黄家二楼的这个房间里,留下了一段安静而温暖的记忆。这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在成长的轨迹中,似乎又找到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点。
腊月二十八的午后,水木园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阳台上挂满了腊肉香肠,楼道里飘荡着油炸食物的香气。黄亦玫坐在窗边,专注地在本子上勾画着窗外挂着的红灯笼,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黄振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姐!猜猜我这次赚了多少?”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兴奋地说,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
黄亦玫头也不抬,继续画她的画:“又去倒卖年货了?小心爸知道了揍你。”
黄振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在黄亦玫面前晃了晃:“看看,这么多!我从批发的那些窗花、春联,一转手就翻了三倍!”
“哦,恭喜。”黄亦玫敷衍地应了一声,注意力仍在画上。
黄振宇凑过来看她画画:“你这铅笔都快秃了,怎么不换一支?”
“用惯了,顺手。”黄亦玫简短地回答。
黄振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神秘地笑了:“你等着。”
他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片刻后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回来。那盒子做工精细,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给你的。”他把盒子放在黄亦玫的画本上。
黄亦玫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这什么?”
“打开看看。”黄振宇双手插兜,故作轻松地说,但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黄亦玫迟疑地打开盒子,随即倒吸一口冷气。盒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套进口彩色铅笔,每一支都笔直光滑,色彩饱满。旁边还有几支不同硬度的素描铅笔和一块高级橡皮。
“这...这是...”她难以置信地拿起一支铅笔,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我上次在画具店看中的那套吗?很贵的!”
黄振宇耸耸肩,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还好吧,反正赚了钱,就顺便给你买了。”
黄亦玫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铅笔,像是怕碰坏了它们。她记得很清楚,一个月前她和黄振宇路过画具店,她在这套铅笔前驻足良久,最后还是因为价格太贵而放弃。当时黄振宇还嘲笑她“穷酸样”,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
“你...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个?”她轻声问,眼睛仍然盯着那些铅笔。
黄振宇踢了踢地上的拖鞋,语气依然漫不经心:“看你用那破铅笔看得我难受。再说了,你画得那么好,配得上用点好的工具。”
黄亦玫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弟弟。这个平时吊儿郎当、总是和她斗嘴的弟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你...你其实不用这样的。”她有些不知所措,“这太贵重了。”
黄振宇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喂,黄亦玫,给你买你就收着,哪来那么多废话?不想要我就拿去送别人了。”
说着作势要拿回盒子,黄亦玫赶紧护住:“谁说我不要了!”
她紧紧抱着盒子,像是抱着什么珍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谢谢。”
黄振宇愣了一下,随即别扭地转过头去:“谢什么谢,一套铅笔而已。”
但黄亦玫看见他的耳朵尖微微发红。她忍不住笑了,这个弟弟,明明做了件暖心的事,却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她打趣道,“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黄振宇立刻炸毛:“黄亦玫!我好心给你买礼物,你就这么想我?”
“开个玩笑嘛。”黄亦玫笑着打开盒子,取出一支深蓝色的铅笔,在纸上试了试。铅笔顺滑流畅,色彩饱满,比她之前用的那些不知好了多少倍。
“真好用...”她喃喃道,眼睛亮了起来。
黄振宇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很快又板起脸:“那当然,我挑的东西能差吗?”
黄亦玫放下铅笔,认真地看着弟弟:“说真的,振宇,谢谢你。我很喜欢。”
黄振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往厨房走:“饿了,找点吃的去。”
“等一下。”黄亦玫叫住他,“你...你赚钱不容易,以后别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了。”
黄振宇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复杂:“你是我姐,给你买点东西怎么了?再说,赚钱对我来说又不难。”
黄亦玫突然想起什么:“你该不会是把赚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吧?”
“怎么可能!”黄振宇立刻否认,“我还留了一大半呢。再说了,我还给爸妈也买了礼物。”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认真:“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套铅笔。看你每次画画前都要削半天铅笔,我都替你着急。”
黄亦玫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弟弟,竟然如此细心地观察着她的需要。
“振宇...”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振宇摆摆手,打断她:“行了,别肉麻了。我告诉你啊,用这套铅笔好好画,将来成了大画家,别忘了是你弟弟我资助的你。”
黄亦玫笑了,眼睛有些湿润:“放心吧,忘不了。”
黄振宇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黄亦玫听见他打开冰箱门的声音,随后是抱怨:“怎么又没吃的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铅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窗外,不知谁家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宣告着新年的临近。黄亦玫小心地收好铅笔,决定用它们画一幅画送给弟弟。虽然比不上他送的礼物贵重,但至少是她的心意。
这个新年,因为这份意外的礼物,变得格外温暖。而她对弟弟的看法,也在这一刻悄然改变。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其实有着比谁都细腻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