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七月下旬。
青龙山的雨季到了。大雨像是要把这连绵的群山给冲垮一样,没日没夜地下着。山路变成了泥沼,溪流变成了浑浊的黄汤。
对于“铁血大队”来说,这不仅是天气的恶劣,更是生存的考验。
“快!抬进去!动作轻点!”
青龙山腹地,一处巨大的天然溶洞外。李大山披着蓑衣,站在雨中,指挥着担架队往洞里送伤员。
就在三个小时前,王庚带领的爆破班和赵铁柱的侦察班,在山下联合伏击了一支日军的物资运输队。虽然成功炸毁了三辆卡车,缴获了不少药品和布匹,但也遭到了日军护送中队的疯狂反扑。
雨大路滑,撤退的时候,几名战士滑倒受伤,更有三人被日军的掷弹筒破片击中,伤势严重。
“吴医生!吴医生!二排长快不行了!”
几个战士抬着一副担架冲进溶洞,担架上的血水混合着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溶洞深处,原本就不宽敞的“野战医院”,此刻已经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潮湿的霉味和酒精味。
吴医生满头大汗,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他转过头,看到新抬进来的二排长,脸色瞬间变了。
“放到台子上!快!”
二排长的腹部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脸色惨白如纸,已经陷入了昏迷。
“止血钳!纱布!”吴医生大吼。
“吴医生……纱布……没多少了。”旁边的卫生员小张带着哭腔,“而且……而且我也不会缝合内脏啊。”
吴医生手一抖。他是中医世家出身,处理外伤、接骨那是把好手,但这种复杂的腹部贯通伤手术,他也是赶鸭子上架,心里没底。
“没底也得治!死马当活马医!”吴医生咬着牙,“按住他!别让他动!”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都让开!”
林啸天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手里提着那把刚打完仗还没来得及擦的驳壳枪。
“情况怎么样?”林啸天走到手术台前,看着昏迷不醒的二排长,眉头紧锁。
“不想听假话就别问。”吴医生头也不抬,手里拿着针线,手却在微微颤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我又不是神仙。能不能活,看造化。”
林啸天心里一沉。二排长是个老兵,从临水城突围出来的七十二人之一,那是这支队伍的宝贝疙瘩。
“必须救活他!”林啸天低吼道,“咱们现在的药不是够了吗?上次抢了那么多!”
“有药没人!”吴医生猛地把剪刀摔在盘子里,“我是个郎中!不是外科专家!这种手术,得去大医院,得有专门的人做!我这双拿草药的手,缝衣服还行,缝肠子……我怕把他缝死!”
气氛瞬间凝固了。
就在这时,洞口又传来一阵喧哗声。
“我们要见林队长!我们是上级派来的!”
林啸天猛地转身:“什么人?”
李大山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负责护送的交通员,另一个,是个穿着灰色军装、背着红十字药箱的年轻女人。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弱,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没化妆,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和刚毅。她的军装虽然宽大,但腰带扎得紧紧的,显得干练利落。
“报告林队长!”交通员敬礼,“这是军区卫生部派来支援咱们的医生,陈玉兰同志!”
“医生?”林啸天打量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眼神中带着一丝怀疑,“女娃娃?”
陈玉兰没有理会林啸天的审视,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林啸天,落在了那张简陋的手术台上。
“那是腹部贯通伤?”陈玉兰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伤者休克了吗?”
“快不行了!”吴医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是医生?你会做手术?”
陈玉兰二话不说,把背上的药箱往旁边一放,一边挽袖子一边快步走过去。
“我会。我是燕京医科大学毕业的,在后方医院做过两年外科主刀。”
她走到手术台前,看了一眼二排长的伤口,眉头微微一皱,但眼神瞬间变得冷静无比。
“准备手术。洗手,消毒。”
她转头看向林啸天,目光并没有因为他是队长而有丝毫畏惧。
“林队长是吧?请你带着闲杂人等出去。这里是手术室,人多容易感染。”
林啸天愣住了。在这铁血大队,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就算是石铁山在世时,也是商量的口气。这个新来的女娃娃,一开口就赶人?
“我是闲杂人等?”林啸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这支队伍的队长!躺在那儿的是我的兄弟!”
“你是队长,管打仗。我是医生,管救人。”陈玉兰一边用肥皂刷手,一边冷冷地说道,“你想让他活,就听我的。出去。”
林啸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陈玉兰那双专注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的火气突然消了一半。
“好。”林啸天深吸一口气,“我就在门口。缺什么,喊一声。要是救不活……”
“救不活,我把命赔给他。”陈玉兰打断了他,“现在,请出去。”
林啸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挥手:“都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战士们呼啦啦地退到了洞口。
……
手术开始了。
溶洞深处,几盏马灯被聚拢在手术台周围,光线虽然昏暗,但在陈玉兰眼里,这就是战场。
“剪刀。止血钳。”
陈玉兰的声音简短有力。
吴医生此时竟然成了她的助手,虽然年纪比她大一倍,但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面前,他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老老实实地递着器械。
“肠管破裂,三处。腹腔积血严重。”陈玉兰的手很稳,稳得不像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手。她拿着手术刀,熟练地切开创口,清理积血。
“这是……”吴医生看着她的动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就是西医的手法?”
“别说话,擦汗。”陈玉兰头稍微偏了一下。
旁边的小卫生员赶紧拿着毛巾,帮她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洞外,雨还在下。
林啸天坐在洞口的石头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地上的烟头已经扔了一堆。
“大哥,你说这女娃娃行不行啊?”王庚蹲在旁边,担心地问,“二排长可是个壮汉,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折腾得动?”
“闭上你的乌鸦嘴。”林啸天瞪了他一眼,“上级派来的,肯定是个人才。再说了,你没看刚才那架势?比我还横。”
“嘿,那是。”王庚咧嘴笑了,“敢跟大哥你这么说话的,除了石队长,她是头一个。”
“别废话。去看看警戒哨,这种天气,鬼子要是摸上来,咱们都得完蛋。”
“是!”王庚转身去了。
林啸天站起身,忍不住又往洞里看了一眼。
那几盏马灯的光晕下,那个瘦小的身影依然在忙碌着。几个小时了,她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
三个小时后。
“缝合完毕。”
陈玉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持针器。
“剪线。”
吴医生剪断了缝合线,看着那个缝合得整整齐齐的伤口,由衷地赞叹道:“神了!真是神了!陈医生,你这手艺,绝了!”
二排长的呼吸虽然微弱,但已经变得平稳,脸色也不再是那种死灰般的惨白。
“命保住了。”陈玉兰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
她想转身去洗手,但双腿突然一软,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摔倒。
“小心!”
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陈玉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深邃而关切的眼睛。
是林啸天。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一直站在阴影里看着。
“没事吧?”林啸天的声音难得地温柔了一些。
陈玉兰借着他的力气站稳,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没事,就是站得太久了,有些低血糖。”她勉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虽然疲惫,却像是一朵在战火中盛开的百合花,干净、坚强。
林啸天看着这个笑容,心头猛地一跳。
他见过很多女人。村里的农妇,城里的学生,甚至还有妖艳的日本女特务。
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眼前这个一样。
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甚至白大褂上全是暗红的血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但在林啸天眼里,这却是世上最干净的一双手。
这是一双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手。
“坐下歇会儿。”林啸天搬过一个弹药箱,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喝口水。”
他把自己腰间的水壶递了过去。
陈玉兰没有客气,坐下来,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
“谢谢。”她把水壶递回去,眼神恢复了平静,“二排长的情况还需要观察,今晚是危险期,如果不大出血,不感染,明天就能醒。”
“谢谢你。”林啸天看着二排长,真心实意地说道,“你救了我兄弟的命。”
“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责。”陈玉兰一边解下沾血的围裙,一边说道,“而且,我也不是为你救的。我是为了这支队伍,为了抗日。”
林啸天笑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陈玉兰看着他,“你是队长,你的命令可以让战士去死。我是医生,我的努力是让战士活。我们是在拔河,你在那头,我在这头。”
林啸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得好!好一个拔河!不过,陈医生,咱们这可是拔的一根绳上的蚂蚱。鬼子要是赢了,咱们谁都活不了。”
陈玉兰也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少了几分防备,多了几分认可。
“林队长,听说……你以前是个猎户?”
“是。苏北深山里的猎户。”林啸天靠在旁边的石壁上,掏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没念过书,是个粗人。”
“粗人能把鬼子耍得团团转?”陈玉兰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我在后方医院的时候,就听说过‘铁血大队’的名号。说你们的队长是个神出鬼没的战神,能把几千鬼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呢。”
“怎么?见面失望了?”林啸天看着她。
“没有。”陈玉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林啸天的眼睛,“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也要真实。”
“真实?”
“对。真实。”陈玉兰指了指林啸天那满是血丝的眼睛和满脸的胡茬,“你会累,会发火,会心疼兄弟。这说明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人比神好,人知道疼,知道疼才会珍惜命。”
林啸天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姑娘,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敬佩,是欣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陈医生。”林啸天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来前线?后方医院不比这儿安全?这儿可是随时会掉脑袋的。”
陈玉兰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着洞外漆黑的雨夜,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我父亲也是医生。”她轻声说道,“在南京。一九三七年。”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紧。南京,一九三七年。这几个字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每个中国人都知道。
“他没走。”陈玉兰的声音很平静,但这种平静下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他说医院里还有伤员,还有走不动的老百姓。他是院长,他不能走。”
“后来呢?”
“后来……日本人进城了。”陈玉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当时在北平读书,逃过一劫。等我回去找他的时候,医院已经烧没了。听邻居说,他是挡在鬼子面前,不让他们进病房,被……被刺刀捅死的。”
林啸天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再次掏出那根烟,这次他点燃了,但他没有抽,而是放在了旁边一块石头上,像是祭奠。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陈玉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异常坚定,“我要当最好的外科医生。我要上前线。我要救更多的人。父亲没救完的人,我来救。父亲没走完的路,我来走。”
“我不怕死。”她看着林啸天,“我只怕我的手不够快,救不过来。”
林啸天看着她。
此刻的陈玉兰,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一座火山。
那种坚强,那种对生命的执着,让林啸天这个见惯了生死的硬汉,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来自灵魂的震颤。
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女人的看法全是错的。
女人不都是柔弱的,不都是需要保护的。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是战士。是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坚强的战士。
“陈玉兰同志。”林啸天站直了身体,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
“欢迎加入铁血大队。”林啸天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战友。只要我林啸天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人能伤你一根汗毛。”
陈玉兰看着那只手,那是拿枪的手,杀人的手。
但此刻,这只手却传递着一种承诺和守护。
她伸出自己那双纤细却有力的手,握住了他。
“谢谢。”她微笑着说,“那我的手术台,以后就靠你守着了。”
“放心。”林啸天握紧了她的手,感觉掌心有些发烫,“我的枪,就是你的手术刀的盾牌。”
……
雨,渐渐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林啸天走出溶洞,深吸了一口湿润而清新的空气。
“大哥!咋样了?”王庚凑过来,“二排长救过来了没?”
“救过来了。”林啸天嘴角微微上扬。
“那女娃娃真有两下子?”
“什么女娃娃!”林啸天一脚踢在王庚屁股上,“那是陈医生!以后见了人家,都给老子客气点!谁要是敢对她不敬,老子关他禁闭!”
“嘿嘿,看来大哥你是服了。”王庚揉着屁股,一脸坏笑,“不过说实话,那姑娘长得还挺俊,配得上咱们队长。”
“滚蛋!”林啸天骂了一句,但脸却微微有些发热。
他回头看了一眼溶洞。
陈玉兰正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着了。她的身上披着一件军大衣,那是吴医生给她盖上的。
林啸天看着那个身影,心里突然变得很踏实。
这支队伍里,终于有了一个能真正把命抢回来的人。
而且,这个人的出现,似乎让他那颗早已在复仇和杀戮中变得坚硬冰冷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照进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陈玉兰……”
林啸天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好名字。”
他紧了紧身上的武装带,大步走向哨位。
新的一天来了,战斗还在继续。但他觉得,今天的风,似乎比往常要温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