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山，主峰凌云殿。
这地方跟黑风坳那股子土腥血气味儿简直是两个世界。云气就在殿门外头慢悠悠地飘，地板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儿，一股子淡淡的、好像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檀香味儿挥之不去，闻久了让人有点发木。安静，太安静了，连殿外仙鹤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反而显得更压抑了。
柳白和赵辰俩人就站在大殿底下，身子绷得跟两根棍儿似的。他们身上那身青白色的道袍连个褶子都没有，可心里头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蹦跶得厉害。上头坐着的那几位师叔师伯，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可那眼神偶尔扫下来，轻飘飘的，却比山还沉。
殿中央，悬浮着一面巨大的水镜。镜子里残留的景象正慢慢变淡——那是一片狼藉的山谷，一头金黑巨虎傲立石台，周身纯阳之气尚未完全收敛，灼得镜面都微微扭曲。旁边还有一株老松树撑着个摇摇欲坠的绿色光罩，地上躺着哼哼唧唧的黑熊、钻土的人参精、以及阴影里那道模糊不清的窈窕身影。
最扎眼的，是镜面上方还未彻底散去的、爆成一团惨白炽光的琉璃骨鸟残影。
“都看清了？”坐在上首的凌霄道长终于开口了，声音平得跟一潭死水，听不出半点情绪。他手指轻轻一点，水镜波纹荡漾，画面定格在爆炸被虎妖硬生生遏制的刹那，以及那琉璃碎片上残留的一丝清晰可辨的清虚真元印记上。“此獠，便是盘踞北麓黑风坳的虎妖。其麾下妖众虽杂芜，然其本尊…确已初具气候，更兼身负异禀，非寻常山野精怪可比。”
一个面皮焦黄、留着三缕长须的刑堂师叔冷哼一声，声音像是砂纸磨石头：“哼，竟能硬接‘炽傀鸟’一击而毫发无损？这孽畜的肉身倒是强横得邪门！还有那老树妖的防御，也颇不简单。看来御兽宗那群废物屡次吃瘪，倒也不全是无能。”
旁边一位容貌秀丽、但眉眼间带着几分刻薄的女师姑轻轻蹙眉，指尖弹出一缕微风，将镜中虎妖的身影放大，着重看了看那流转的金芒和其脚下那些不起眼的灰白、暗金碎块：“师兄，此虎所修功法，刚猛炽烈，似是纯阳一路，却又驳杂不纯，透着股野蛮生长的劲儿，不像有名师指点。倒是它身边那些零碎…尤其是那暗金色骨片，隐隐散发出的波动，竟让我有些心悸…似乎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禁忌之物有关联？”
“正因如此，才更需谨慎。”另一位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丹堂师叔接口道，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两颗灵光四溢的珠子，“此虎能聚妖，能抗敌，甚至似乎还在摸索炼体之外的路径…譬如那药圃。虽粗陋，却是个苗头。若任其坐大，恐成祸患。然其能屡破御兽宗阴私手段，倒也算…嗯，替天行道？”他说着，瞥了一眼刑堂那位师叔。
刑堂师叔脸色更黑了：“刘师弟！此乃妖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可因其实力尚可就心存侥幸？更何况，我清虚宗的印记还留在那儿！这脸，还要不要了？”
“脸面自然重要。”凌霄道长淡淡打断了下方的低声议论，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柳白和赵辰身上，“正因其实力蹊跷，身藏隐秘，才不宜贸然大动干戈。御兽宗行事酷烈，已惹众怒，我清虚宗不必步其后尘，落人口实。”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柳白，赵辰。”
两人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弟子在！”
“你二人此番探查，虽行事不够周密，致使‘炽傀鸟’被毁，印记暴露…”凌霄道长的目光扫过两人，让他们头皮一阵发麻，“…但也算初步探明了此獠虚实，功过相抵。”
柳白和赵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一层细汗。
“现予你二人一道宗门任务。”凌霄道长袖袍一拂，两枚玉简和一只小巧的翡翠葫芦轻飘飘地飞到二人面前。
“玉简之中，记载了关于那暗金色骨片与灰白物质的零星古籍摘要，以及宗门对其特性的部分推演猜测，虽不完整，或可助你二人辨识。另，附有一道‘敛息藏形’的秘术，勤加修习，莫要再那般轻易被察觉。”
“这‘青霖葫芦’内，蕴有一缕‘乙木青灵之气’，最擅滋养草木，感知地脉。你二人携此物，再入北麓。”
任务来了！两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一，密切监视黑风坳群妖动向，尤其是那虎妖修行进展、势力扩张之情状，事无巨细，定期回禀。但其若不主动为祸，尔等不得出手干扰，更不可与之冲突。”
“二，设法确认那暗金骨片与灰白物质的来源、数量以及…那虎妖是否掌握了运用乃至克制之法。此乃重中之重！”
“三，”凌霄道长的声音略微压低，殿内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几分，“留意御兽宗残部动向，以及…是否有其他势力，也盯上了那里。尤其是…可能与那些‘禁忌之物’相关的线索。”
柳白和赵辰心里咯噔一下。前两条还好说，这第三条…水也太深了。那暗金骨片果然牵扯极大！
“师尊，”柳白忍不住小心问道，“若…若那虎妖果真掌握了运用那邪物之法，或是其势力膨胀过快，危及周边人族…”
凌霄道长眼帘微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届时，自有法旨。你二人只需监视与回禀，非到万不得已，不得节外生枝。切记，尔等此行，是为宗门之眼目，非为刀剑。”
“弟子…遵命！”两人压下心头种种疑虑和不安，躬身领命。那翡翠葫芦入手温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退出凌云殿，走到外面能喘气的地方，赵辰才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压低声音对柳白道：“柳师兄，这差事…我怎么觉得比跟那虎妖打一架还瘆得慌？就看，记，然后跑？还得防着御兽宗的残兵败将和其他不知道哪路的神仙？”
柳白脸色也不太好，他摩挲着那枚记载着禁忌之物信息的玉简，眉头紧锁：“少说话，多做事。师尊的意思很明白，那黑风坳如今就是个漩涡中心，那虎妖…是关键，但又不能轻易碰。咱们就是两根探水的竿子，小心别折里头就行。”
他回头望了望那云雾缭绕、恢弘肃穆的凌云殿，总觉得师尊最后那句“自有法旨”背后，藏着更深的考量。宗门对那虎妖的态度，太过微妙了，既忌惮，又似乎…有点别的打算？
“走吧。”柳白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先把那敛息秘术练熟点。这次再去，要是还被那黑影豹子或者那老树妖轻易发现，咱俩就真没脸回山了。”
两道剑光悄然升起，避开主道，贴着山脊向着北方掠去，很快消失在云层之中。
凌云殿内，水镜已然消散。
那位胖胖的丹堂刘师叔慢悠悠地开口：“掌门师兄，仅凭他们两个小辈，既要监控虎妖，又要探寻禁忌之物线索，是否…太过行险了？万一…”
凌霄道长目光投向殿外无垠云海，眼神深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那虎妖灵觉敏锐，戾气未驯，派长老前去，极易引发直接冲突，反而不美。柳白赵辰修为虽浅，却正因如此，或能降低其戒心。”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玉座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至于禁忌之物…”凌霄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若真与此虎有关…那它的价值，可就远不止‘剿灭’二字了。”
殿内檀香袅袅，一片寂静。几位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再出声。
只有那冰冷的、算计的意味，在无声地弥漫开来。